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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

发布: 2016-2-18 15:56 | 作者: 王芸



         今天的治愈课是看电影,《悲伤电影》。电影是乔麦推荐的。按照乔麦的理论,看电影是一种基于移情的有效心理治疗途径,让人沉浸在别人的故事里流泪,欢笑,愤怒,泪是你的,笑是你的,怒是你的,但电影里的故事丝毫不会撼动你的生活。你是安全的,在故事之外。
        “人的幸福感是在对比中产生的”,正是基于这一理论,乔麦推荐的电影都与生活贴肌贴肤,无外乎两类:悲剧或喜剧。前者让你感慨“我们比他们幸福”,后者让你感叹“有什么理由不多笑笑呢”。
        电影不错,看到“分手代理”河锡站在辉灿妈妈病床前,说出小男孩辉灿的委托语:辉灿不想离开你,珠荣女士……在场的四个人哭得稀里哗啦。满屋子窸窸窣窣的抽泣声,一直持续到片尾。
        宋羽关上屏幕,按亮灯,四个人照例围坐在一起,聊聊。并不聊刚看的电影,而是各自的生活,最近遇到的难事、破事、乐事、傻事、丑事。电影只是一味药,药效 自会在每个人心里弥散,即使聊,她们这几个人也聊不出多大的深意。八年时间,来一些,走一些,最后就剩下这么几个铁杆成员,性情各异,层次参差,却像随着 时光机不断扭绞的几股绳,也像陈姐手里总没断过的毛线活儿,越绕越紧,越绕越长。每月固定有两天,是她们抱成团绾一个结的日子。别看这一个个结,让看似漫 长得没有尽头的时间被隔成了一段、一段,日子就没那么难熬了。
        闲聊会照例由宋羽主持和记录。她一握起笔,屋里就安静了。花瓶里那束野菊花在灯光下散发着清寂的气息,仿佛不肯跟这屋子里的一切妥协。这是她上周末在梅岭 采的。关一芹每次看见这瓶里的花,就说太寡冷了太隔涩了,“你这屋里要摆那种热烈点的花,活泼点的花,颜色像我这衣服一样鲜亮的花,养眼养气养心,知道吧 崽。”她总说下次给你带束花来,又总是进了门看见花瓶才想起来。
        只静默了几秒,关一芹攒动两眉,咧开大嘴,“干脆,我先来段新学的肚皮舞,热热场子吧。”“又学新手艺了?”“是啊是啊,活到老学到老嘛。”“难怪关妹今天一拐进巷子,那动静就震了满街的人。”
        “郎样,陈姐看见唼?”“关妹,你那随身听放的哂哩音乐,印度的?那个闹腾。加上关妹那身打扮,黑礼帽,卡腰马夹,大红满花撒腿裤,从巷口轰轰烈烈地走来,啧啧,那气势。回头率百分之百。”
        关一芹低头在解马夹,有颗扣子新补的,大了,费老大劲才从扣眼里挣脱出来。她脸上始终挂一团骄傲又羞涩的笑,这时猛地抬起头,两朵眉毛攒得像山峰那么高,双手含住劲,牵住马夹往外一展,“哇——”,其余三双眼睛都定住了。
        一节白白的肚皮,带着颤动的肉感,在舞服、舞裤间喷薄欲出。舞服、舞裤被撑得满满实实,上面缀满了晃人眼睛的亮片、珠串,关姐两手扶腰,将身子抖一抖,它 们就像无数小波浪在大红底色上翻滚,缭乱而热烈。就在大家转不动眼珠之时,一阵异域风情的乐声轰然炸响,涨得狭小的空间快要裂开来。一团红影子带着一道醒 目的亮白,开始抖动起来,小波浪们争相搅起一股股细小的旋风,空气瞬间变得热气腾腾。风越来越密,越刮越紧,直逼得屋里的人感觉快呼不过气来,不知是谁先 鼓起掌,接着“噼噼啪啪”响成了一片,缭乱地击打着节拍。
        乐声戛然而止,一个优美的谢幕动作。大红海洋上的那抹白浪花,还在起伏汹涌。满身的小浪花也在雀跃欢腾。细密的汗珠从关一芹的额头、鼻尖上渗出来。
        “关姐,学多久了?”“今天第六天,这里完事了,我还要去上课。”关一芹拿毛巾抹额头,抹脸,再抹抹还在颤动的白肚皮,“据教练说,不消一个月,这里就平坦如平原了。”说完咯咯咯笑起来,白浪花和小浪花们又起劲地翻涌起来。“陈姐,最近在游吧?”
        陈小凤手里的棒针停了停,撩一下线团,一黑一绿两股线,像是一件毛衣,织了有半截身子。“没。”
        “怎么?”几个人的眼睛都聚到她身上。“队里的老方刚走了。”
        几个人的目光收回去。关一芹拿手摩挲着那颗硕大的不肯乖乖就范的纽扣。朱春花眼睛盯着地面某处。宋羽将目光落在一朵菊花上,花瓣似乎少了两片,留出一个小小的豁口。
        还是关一芹打破静默,“哦,就是你说的那个身体特棒,可以不歇气游上两个小时的老头?”“游泳出的事?”朱春花的声音像她的人一样细小,让人很难想象当年她是怎么将水果刀插进窃贼身体的。
        “不是,”陈小凤慢慢织起来,一黑一绿两股线绷得直直的,在灯光下抖动着。“那天他比大家都游得久,上岸还说不过瘾,说秋天是最好的游泳天,天地爽阔,走 的时候自行车骑得像风一样。谁也没想到,”小指钩挂着两股线,弯弯地定在半空,“说是早上才被人发现,摔在卫生间里,灯亮了一夜,热水器的排气管一直冒白 气,邻居叫门没人应,报了警。医生说是心梗,可怜一个人……”棒针又缓缓地一进一退,小指轻微地颤动,一黑一绿两股线绷得笔直。
        一线“呜呜”声像从暗处游出的蛇,朱春花拿手掩面,腰身窝下去。从宋羽坐的地方看过去,她的身体像一个微微颤动的反C。关一芹走过去,伸出手搂住她的肩膀。宋羽眼窝酸胀,紧紧地盯着那朵菊花,仿佛时间久一点,目光就可以将豁口补起来。
        空气里只有一线压抑的“呜呜”声和棒针撞击的轻响。没有人说话。按照乔麦的理论,这时候不要劝,也没法劝。让情绪该来的来,让眼泪畅快地流,比淤塞在身体里好。 
        朱春花又陷入了失眠周期。失眠已经成了她这辈子摆脱不掉的病毒,情况最好的时候,她每晚可以勉强睡上四个小时,情况不好的时候,整天整晚都清醒异常,即使睡着也是浅睡眠状态,被荒诞的梦境分割得七零八碎。
        她尝试过很多种方法,中药、西药,正规医院的、乡野游医的,科学的、迷信的,庄重的、稚气的,都不管用,没法将这病毒从她身体里清除干净。是宋羽将她介绍给乔医生的,乔医生说很多人治愈不了的失眠是一种心理疾病,她知道,也相信,却无法改善。
        了解她经历的人都能轻易指出那个根源,可帮不了她。按照乔医生的理论,所有的心理病征最终只能靠自解,只有自己才能解救自己。对于那个根源,大家只知道个 大概,惊心动魄的,血渍模糊的,但所有的过程、细节、影像、声音,只存储在朱春花的身体里,它们在时间的绵延中繁衍着一种叫失眠的病毒,时疾时缓,不知疲 倦。
        除非删除记忆,否则这辈子她都无法摆脱这病毒。这就是朱春花的绝望之处。
        乔医生也尝试过很多种办法,最后对她说,“你还是去找宋羽吧。助人自助,比单纯的寻求心理帮助有效。”于是,她在这个最初被命名为“幸存者联合会”的团队扎下根来,转眼八年。
        除了宋羽,她比其他人资历都老。她们共享彼此的伤痛,其实伤痛是比幸福更强力的粘合剂,很多人就是在疗治伤痛的过程中走向彼此,仿佛是伤口分泌的汁液将他们粘合在了一起。果真像乔医生说的,在感受别人的伤痛时,她自身携带的伤痛就会减减速,有了缓冲的可商量的余地。
        “你跟我去参加公园的空巢协会吧,大家彼此作伴,唱唱歌,跳跳舞,下下棋,打打牌,说说话,挺好的。人在这世上不能少了伴,你看我,这么多年幸亏有关宇, 都说他是我一辈子的负担,我可不这么认为,很多时候,我们以为是孩子需要我们,其实是我们需要孩子,年纪越大越是这样……”关一芹的热活劲儿感染过她,可 到了她身上却存不住,怎么也暖不了她的身子、她的心。
        大家都热心给朱春花介绍过对象,她先是一口拒绝,后来口头上松动了,好不容易去见了面,还是摇摇头作罢,也说不出个理由。她口拙。年复一年,她还是一个 人。最难熬的是夜晚,她总是在店里待到很晚,等周边的店铺都打烊了,灯一盏盏熄灭,马路上看不见什么人影了,才慢吞吞地将门外的东西清进店里,一样一样仔 细地码放好,慢吞吞地拉上铁门锁好,陪着地上忽长忽短的影子,慢慢走回家。有时候,她干脆歇在店里,天不太冷的时候,在地上垫几张纸壳,一床被子半铺半 盖,反正一个人,反正睡不踏实,睡在哪里都一样。
        可是,虽然从心里拒绝回到那间除了暗影还是暗影的屋子,若一天两天不回去,她却又会莫名地感到心里又空又慌,仿佛那里被挖掉了一块。她算错帐,拿错东西, 摔了茶杯,烫伤手,碰到腿,扭了腰。晚上躺在地铺上辗转难宁,于是,只好叹息着,她又爬起身来一步一挪地将自己带向那个地方。仿佛某种听不见的召唤。
        所有人都劝她搬家,她也下过决心,可一天天过去,她还住在那里。甚至连屋里的东西都不曾改变过。这样不需要费任何气力她就能回从前。让盐水一遍遍渍过伤 口,也许总会有一天,你不再感觉到疼痛。果然,在无数次眼泪漫漶,痛不欲生之后,她终于可以平静地面对熟悉的一切,如同她和失眠开始和平共处,接受了彼 此,容纳了彼此。
        “你不必用折磨自己来自我惩罚。那不是你的错。”乔医生对她说。
        “我没有……”她哽咽着,继而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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