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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

发布: 2016-2-18 15:56 | 作者: 王芸



        有一段时间,她希望用眼泪淹死自己,却发现一个人根本没有那么多的眼泪,即使她心里悔死了,也流不出足够多的眼泪。她在心里琢磨各种死法,她想尽快和他们 父女汇合,是宋羽拉了她一把。宋羽在报上看到报道后,主动找来敲开了她家的门。她以为是办案的警察,她在等窃贼落网的消息,她想知道他是死是活。门外站着 一个高高瘦瘦的陌生女孩,在她没来得及关上门之前,女孩说“我是幸存者联合会的,我知道你需要帮助”。
        活动前一天,宋羽打来电话让她做好登山的准备,第二天的活动内容是爬梅岭。每次,她情绪波动,失眠病毒烈性发作的时候,宋羽不会关切地问什么,却又总能觉 察似的,安排大家去郊外爬一次山。让阳光晒一晒天天窝在小店铺的身子,走出一身透汗,腰腿酸疼得不像是自己的,也许,她就可以睡一个难得的好觉。
        “跟我去跳肚皮舞吧。”关一芹还沉浸在跳肚皮舞的热情里,腰上挂的随身听放着喧腾的印度舞曲,走几步扭一扭腰身。她真羡慕关一芹身上的活力。不知不觉,她 也笑了出来,说起自己头天算错帐的丑事,顾客给了二十,她倒找给人家四十多。陈小凤难得地放下了她的毛线活计,穿一身精神的运动装,说是女儿特地给她买 的,“我家附近要有这么个店主,我肯定天天光顾她的店。”
        不时有年轻人骑着自行车从旁边驶过,也有三三两两的爬山者越过她们,她们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宋羽走得快,将大家的水杯都塞进自己包里,每走一段就停在路边 等她们。朱春花知道,她和男友以前都喜欢户外运动,一起徒步走过很多国内知名的大山峡谷。她男友失踪后,户外成了一个她不愿碰的词。
        关一芹将路边的野花插在发丛里,东插一朵西插一朵,咯咯咯笑着,“瞧瞧我这疯婆子!”
        朱春花和陈小凤落在最后。“去游了吗?”朱春花知道陈小凤是在陪她。虽然她的年龄比关一芹、陈小凤都小,却是体力最差的一个,关一芹是成天不动不得活的人,陈小凤可以随意在水里扑腾,枯水期还横渡过赣江。
        “还没呢,昨天刚送走老方。大家还没心情游。不过没事,已经约了下周三在江边聚。到了这个年龄,对什么没个心理准备啊。”陈小凤笑笑,朱春花看到她鬓边的花白,像一朵背光的菊花嵌在发丛里。“你知道的,这帮人如果不在水里泡泡,骨头都会痒疯的。要不,你也来试试?”
        朱春花低下头,露出满脸羞怯,“不了,我还要顾店。”“也不要太辛苦,小宋说上次你给孤儿院的孩子买了不少玩具和书。你自己也过得不容易,我和芹妹日子比你松敞,下次记得叫上我们……”
        “银杏!银杏!”关一芹突然兴奋得像个孩子,冲着她们直招手。转过弯道,一树银杏被阳光照得通体灿亮,耀眼的金黄鲜亮了一山的景致。 
        “陈姐不是在去游泳的路上,就是在织毛衣。”这是关一芹总结的。确实,这么些年陈小凤不知织了多少件毛线衣毛线裤毛线袜毛线帽毛线手套,它们一经完成就离她而去,陪伴不同的人度过秋冬。即使大暑天,一双手汗涔涔的,毛线涩涩地直挂针,陈小凤还是在织啊织。
        原先她靠这个补贴家用,后来进了电厂有了稳定的收入,她还是放不下这个,手闲着也是闲着,而且手一闲心就发慌。她给女儿萌萌织了里里外外的毛线衣裳,不同 颜色,不同花样,不同款式,腻得萌萌一度看见毛线衫就哭着嚷着“我不要穿这个”。后来她给亲戚织,给朋友织,给稍稍打点交道的人织,再后来人家都作兴去商 场买了,辛辛苦苦织出来的东西拿给人家,人家反倒一脸难色。还是关一芹建议她专门织毛线保暖鞋,织毛线手套和保暖帽,由她负责推销给认识的大妈大爷,光空 巢协会就有几十个,再由他们一带三、三带六,手织的毛线活儿在那辈人眼里还作兴。
        手里这件,是给女儿的婆婆织的。女儿专门挑的貂绒毛线,拜托她织两件,一件给婆婆,一件织给陈小凤自己穿。守着个手艺这么好的妈,萌萌却没学到半分,她说打小看妈妈织毛线,看都看腻味了,哪里还肯上手。
        陈小凤织的最艰难的一件毛线活儿,至今搁在箱底,每年梅雨季前后她都会在太阳天拿出来晒一晒,定时换上新的樟脑丸。这一件,谁也没穿过,该穿它的人早一步 去了另一个世界。正是因为没能及时让他穿上,她心里一直愧疚,那时候紧赶慢赶的都是给别人做的活儿,就为多赚点钱,心里想着要给老赵织一件,原来那件领口 已经补了好几次,袖口也是,可一直拖一直拖,谁曾想会有一天来不及。
        老赵走的时候,萌萌才五岁大。懵懂得不知道从此失去了最亲的亲人,只是腻着她,一步都不能离。老赵这一走的最大功德,不是挽救了一间锅炉房,一个上千人的 厂子,也安顿了她们母女俩。原本是农村户口,找工作比登天还难的她,进了国营大工厂,女儿被一直抚养到大学毕业不说,也被安置进了厂,一辈子算是有了靠。 有人说她有福气,可这福气的代价太大了,她真是不愿消受。她这半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老赵穿上一件新毛衣离开,虽然那身子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她和 着泪水织完那件毛衣,从没下水洗过,如果舔一舔,还能尝到眼泪的咸涩吗?
        从一开始,她就打定主意,带着女儿过完下半辈子。她不奢求有人夜夜为她暖被子,她可以为女儿暖,她也不奢求有人为她扛米搬煤气罐,多歇几次她一样能爬上五 楼,她不奢望大雪天有人帮她载女儿去学校,实在骑不动的时候她可以和女儿手挽手走回家……女儿争气,成绩一直不赖,顺顺当当遇上祁兵,虽然是从一个小县城 出来的,可人踏实质朴,心肠好人孝顺。如今三口人住在两居室的屋子里,对于她们这样残缺太久的家庭,已经是最好的圆满了。
        迷上游泳是在前年秋天。关一芹领她进的门,还没等她和游泳队的人都熟识起来,关一芹倒自个溜出了门,找新乐子去了。
        陈小凤是那种一旦迷上就会迷到底的人。她底子好,打小在家门前的河汊里捕鱼捉虾,晒得像条小泥鳅,倒是进了城,很少有机会和水亲近了。厂里有个人工湖,厂 门外卧着条小河,水绿得似墨,常年漂着可疑的白沫。听人说河的上游有几个暗藏的排污管口,一到夜里就哗哗地往外排废水。这水看了就让人心里起腻,哪有胆子 去泡。芹妹子说游泳队的人自有讲究,他们游的可不是普通的河湖,人家不论寒暑都在赣江里泡着呢。
        陈小凤只知道暑天人们恋水,贪凉,大冬天的还光溜溜地往水里窜,那不冻成冰坨子?关一芹咯咯咯笑,“陈姐,你这就落伍了,人家冬泳还是一项体育运动呢,那 些游泳队的人别看年龄奔六奔七了,个个在水里生龙活虎的。我保证,你跟着他们游上一年半载,肯定白发变黑,什么心口慌、腰腿痛、静脉曲张统统没影了!”
        游了三个月,陈小凤发现几天不下水泡泡,还真会痒到骨头缝里去。到了水里,再老的人也变成了孩子,像被抱拥在妈妈的怀里。那一种随身贴肤的柔软,那一种严 丝合缝的抱持,那一种无言的交流。在地上姿态拙重僵硬的她,一旦到了水里,身上的每个细胞都被激活了,关节像上了润滑油,皮肤也有了光泽。她跟着他们游出 二十米、五十米、一百米,最疯狂的一次,她跟着他们,排成大雁群般的“人”字形,一起游过了枯水期的赣江。
        女儿说妈,还没看你这么兴奋过。她一直将自己含得紧紧的,生怕女儿靠在身上时自己会倒下,会软掉,她以为自己是铁,到老来才发现自己其实是鱼,遇水则活的柔软的鱼。
        毛衣刚织完正身,亲家公出事了。他骑自行车出门,不小心摔了一跤,原以为没什么大碍,不想一天后突然头晕,之后就是人事不省,竟然很快走了。女婿是家中独 子,赶回去办丧事,女儿也跟去了,屋里一下子空下来。陈小凤有些不习惯,一天三个电话问情况。丧事都还顺利,就是那边独剩下亲家母,在悲痛的当口精神恍恍 惚惚的,女儿说祁兵有些担心,恐怕要多陪两天。陈小凤不好催女儿回来,女儿女婿这一走仿佛将屋里的活气都给带走了。一个人待在空洞洞的屋子里,确实不是个 滋味。
        陈小凤不舍得将灯都打开,就将电视机的声音开得大大的,慢悠悠地织毛衣。耳朵里惦着手机响。真不知这些年,朱春花一个人是怎么熬过来的。难怪她才五十出头,头发都半白了,腰背也有些佝偻。
        刚认识朱春花时,觉得她看起来闷声不语的,说起话来声音怕惊动了蚂蚁,眉眼间总像含了悲戚。后来才知道,几年前一个窃贼半夜摸进他们家,先被起夜的女儿撞 见了,窃贼慌得拿沙发上的坐垫捂住孩子的鼻嘴,孩子拼命蹬踹,等她和孩子爸听见动静赶过去,孩子已经瘫在那里失了神。她发疯般冲过去,怎么摇孩子都没反 应,孩子爸和窃贼缠打在一起,她听见身后一声烈响,柜子被撞倒了,孩子爸歪在墙角,身下游出一弯血线,她吓呆了,看见窃贼想夺门而出,才猛地醒过神来,抓 起桌上的水果刀直扑过去,她不管不顾地挥动手臂,纷乱的头发将她的视线切割成碎片。她隐约看见是一张略带稚气的脸,从近在咫尺的失形的嘴巴里喷出一股浓烈 的烟气,混杂着酸腐气。她的手臂被钳制住了,她拼命地挣扎,某一瞬间,她感觉手一松,刀依着惯性向前扑去,扎进了眼前那个身体,可是很快她的视线里只剩下 一抹昏昧的屋顶,她躺在地上,稍一动弹就感到一阵剧痛。她微微抬起头,瞥见门敞开来,外面是幽深的一片黑暗。等她再醒来时,躺在医院里,有人告诉她,孩子 和孩子他爸都走了。窃贼还没抓到。
        如果换作是自己,陈小凤不知道能不能独自挺过这么多年。那个窃贼是在几年后落网的,由另外一个案子牵出来。当年那一刀扎在他的肋骨间,留下一道疤痕。警察 通知朱春花时,朱春花执意要去现场辨认。宋羽陪她去的。她们站在单面可视玻璃后面,一个看起来神情萎靡不振的青年,瘦得颧骨突出来,眼睛下面两汪浓重的暗 影。警察说他吸毒,盗窃是为了筹毒资。
        是他吗?宋羽问朱春花。朱春花已是泪水漫漶,紧紧咬住下嘴唇,摇摇头,又点点头。那天她从警察局出来,就去了墓地。跪在一大一小两个墓碑前,久久不肯起 身,嘴里喃喃低语。那一天,宋羽才知道,她一直在深深地自责。警察说窃贼不是撬锁进去屋里的,门锁完好无损,后来朱春花想了又想,那天是她最后进的屋门, 她收拾好厨房去倒垃圾,她记得听到了门锁撞响声……无数个难以入睡的夜里,她爬起来,在黑暗中一遍遍重复进门、关门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常常机械地做着, 做着,泪水无声地挂满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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