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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

发布: 2016-2-18 15:56 | 作者: 王芸



        在警察局,朱春花只要警察问嫌疑人一个问题,他是怎么进屋的。对方嗫嚅半晌,摇摇头说,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
        终于熬到周三,陈小凤起了个大早,将东西收拾进袋子里。过不一会,拍拍头又想起一样,找出来放进袋子。一上午,屁股下像安了陀螺,坐不稳当。中午早早地煮了一大碗鸡蛋挂面,想想又加了个鸡蛋。十二点刚过,她就出了门。
        江心的滩涂上多了几只振翅欲飞的白鹭,远远看去像真的一样。近冬有点枯瘦的江景,顿时明朗了许多。
        队友陆陆续续都来了,神色间都有股欢喜劲儿,热情地打招呼。陈小凤最后一个下水,她穿着老式的连体游泳衣裤,裤脚遮住了半截大腿,可还是有些不习惯,总是等别人都在水里扑腾了,才解除自己的武装。
        几天没来,水见了凉意。一阵惊凉由皮肤猛刺进心里,可是莫名地舒服,几日来仿佛锈住的身体重新被江水唤醒了,渐渐,生出了暖意,均匀地流布到全身。
        陈小凤仰躺在江面上,不疾不徐地挥动着双臂,双腿悠悠踩踏着。她看见干净的天空上卧着几朵白云,太阳隐在其中一朵的后面,近乎透明的胭脂红色。
        真美啊!老赵你看见没。她在心里说。 
        一条视频在网上疯传,关一芹看到时转发数已经破百万。她毫不犹豫地转了,还叫关宇看。她总觉得关宇心里敞亮着呢,只不过表达不出来,再明白的心思、再清晰 的话语,经过他的身体一过滤,从舌尖上淌出来的就只剩了“咦咦哦哦嗯嗯啊啊”的意义不明的语流。这是没办法的事,用一部电影里的话说,“他是被上帝选中 了”。乔麦也说,这就像中彩票那么难。
        关一芹没想到关宇会那么兴奋,一个劲地拿手戳指电脑屏幕,手指颤颤歪歪的,但每次都点在那根洁白的羽毛上。相比于越来越庞大复杂的树枝架,那根羽毛显得那 么轻盈,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关宇的手也颤抖着,猛力戳向羽毛,关一芹甚至听见了手指头碰撞屏幕的声音,直到最后,视频中的女人一伸手,轻盈地取下羽毛, 整个树枝,一直在空中颤动却保持了奇妙平衡的树枝,瞬间分崩离析。
        关宇“哇哇”大叫起来,两手呈鼓掌状触碰着,并瞪大眼睛看着她,用手拽她的衣服,用劲拽向屏幕,仿佛要将她拽进视频里去。关一芹有点矫情地承认,那个女人 长得像她,只是一身素色的布衣布裤与她惯常的打扮相去甚远。她几乎可以肯定关宇是将视频里的女人当成了她,才会那么兴奋,才会那样鼓掌。但她没想到,关宇 会迷上这个视频,迷上那根羽毛,似乎看一百遍、一千遍、一万遍也不厌倦。这个视频成了一个可以控制他情绪的开关,每每他生气的时候,只要关一芹点开这个视 频,他的一切负面情绪都在瞬间消失不见,他变成了那个守着玩具喜笑颜开、满面惊奇兴奋的孩子。
        当关宇目不转睛盯着屏幕、嘴巴微微张开时,关一芹会看着关宇的脸,带着几分欣慰几分酸涩还有几分习惯的淡漠,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他的一切动作神态语言, 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经历了千磨万磨,已经不会轻易惊动了。但她还是有一点迷恋这个时刻,如果不知道过去也不忧虑未来,这一刻看起来是美好的,关宇仿佛一个 没有任何缺陷的孩子,他和那些邻居家的孩子一样,仅仅沉浸在一种痴迷状态而已。她看见他的脸被兴奋照亮了,她看见他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好像那里栖落着一根 羽毛。白亮的羽毛将他的整个瞳孔占满了。
        念头是在某一瞬间钻出来的,它一定在她的潜意识里发育很久了,一直在寻找时机钻出她意识的表层。念头一冒出来,就再按捺不下去了,它拼命地挣啊挣,长高长茁壮,就像她头脑里曾经冒出的无数个念头一样,关一芹马上开始采取行动了。
        关一芹的招牌话语,不每天给自己找点乐子,这臭日子怎么打发?这么些年,她学过剑舞,跳过国标,扭过秧歌,练过书法,溜过旱冰,玩过悠悠球,绣过花,裁剪 过衣服,种过菜,养过鸡鸭鱼猫狗兔,放过也做过风筝,演过扇子舞,参加过合唱团,玩过剑,打过太极,摆过多米诺骨牌,捏过土陶,当过志愿者,正学着肚皮舞 呢,一根羽毛以轻盈又不可忽视的力量战胜了她对肚皮舞的满腔热情。现在,她要挑战新的难度了。弄这些,一半为自己一半也为关宇,她享受每一次将新手艺带到 关宇面前时,他兴奋惊诧得像个孩子的表情,而她会被成就感充满。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妈妈,有哪个孩子会这么忠诚地一直给予自己的妈妈掌声。
        为了配合新项目,关一芹做了一套中式的布衣布裤,完全是模仿视频里的式样。不说,她穿上身、没有咯咯咯大笑的时候,还真像那个女人。可是从哪里去找那些树 枝和羽毛呢?这成了下一次闲聊会上大家重点议论的话题。最后是宋羽应承下来,答应帮她联络一下那些做户外的朋友,看在国内或是国外能不能找到这些材料。
        十三根长长短短的树枝和一根羽毛被千里迢迢运到时,轰动了整个学校。关一芹提前和紧邻小区的小学的校长说好了,树枝可以放在学校的体育用品室,也只有这样 的空间安放得下这么长的树枝。体育老师还为关一芹配了一把钥匙,她随时可以去取用,而且,体育室外面就是辽阔的操场,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这里是最好不过 的训练场所了。关一芹乐呵呵地向校长承诺,如果成功,她的“处女秀”将献给这所小学的舞台,让全校两千多名学生一起“见证这奇迹的时刻”。
        校长之所以这么通情达理,是因为关宇是这里的一名特殊学生,他从五年前走进课堂,始终坐在同一间教室的同一位子上,周围的同学年年换新,老师也走马灯似的换,只有他岿然不动。
        起初,校长也不同意这样一个智力不到五岁孩子水平、实际年龄和身高都达到十三岁程度的孩子走进课堂,可耐不住关一芹十次百次天天坐在他家门口堵他,并承诺 只要关宇能进课堂,一学年捐给学校一万。关一芹说不求关宇认几个字,不求他会数手指头,这些她都不去奢望了,她只想他每天有孩子陪伴在身边,而不是被孤零 零地隔绝在家里。她也不想他没有过一天上学的生活,哪怕他到生命的最后都不知道上学对于他的意义,她还是要让他坐进课堂,让他体验上学的滋味……关一芹没 有哭鼻抹泪,一番重复了上百次的话,每一次都说得铿锵有力条理清晰在情在理,这让校长感受到了这个女人身上不同寻常的力量,最终点了头。
        开始,关宇闹过,以他特有的方式。他在课堂上不停地发出“咦咦哦哦嗯嗯啊啊”的聒噪,或是发出毫不节制的轰轰烈烈的鼾声,在不够宽阔的桌椅间发狂般地扭动 他笨重的身体,莫名其妙地摔打同学的文具书包课桌椅和他们的身体,冷不丁地旁边同学闻到一股浓烈的屎尿味……这是一段相当漫长的让任何人都感到痛苦不堪的 过程。老师叫苦,学生叫苦,家长叫苦,校长叫苦,还有不知道怎么叫苦的关宇,几乎没有人觉得这是一种值得坚持的选择,除了关一芹。她找校长,找老师,找学 生,找家长,没有人不惊异于这个仿佛从没流过眼泪的女人身上展现出的力量。好在终于熬了过来。
        关一芹在课堂上陪伴了关宇一年之久,才慢慢地尝试离开。开始是十分钟,慢慢地一节课,慢慢地两节课,慢慢地一个上午,慢慢地一天……久之,关宇终于习惯了 日复一日的校园生活,每天乖乖地起床穿衣,背上书包去学校。而他,也成了这个学校的一个传说。很多孩子还没跨进这所学校的大门,就听说了这么一个奇异的同 学,从心理上产生了认同感。
        树枝事件不过是给这传说增加一点新的调料罢了。生活很快又回复了平静。只有学校的门卫知道,每天夜里,月亮快爬上操场边那棵杉树顶的时候,关一芹摸黑来到 了学校,借着月光开始她的训练。那时关宇已经睡下了,门卫也准备睡了。关一芹说服门卫让她去配了一把大门钥匙,这样她进出时,就不用门卫费事起来开门了。 门卫常常在梦醒的混沌瞬间,仿佛听见树枝砰砰撞响的声音,又像是铁门开合的撞响。他含混地嘟嚷一句,翻个身又沉入了梦乡。
         陈小凤的女儿女婿回来了,不是两个人,是三个人,还带着亲家母。
        两居室的屋子,加一个人就显得有些紧巴巴了,转个身子都要小心翼翼。床也不够睡,陈小凤和亲家母挤在一米五的床上,听着身边人辗转来辗转去,整夜睡不了个 囫囵觉。女婿有些不好意思,悄悄说,妈委屈您了。陈小凤不好说什么,看亲家母确实一副神思恍惚的样子,眼泪含在眼眶里,再想想自己刚离了老赵那段日子,还 能说什么呢。
        女婿悄没声地在附近租了个小套间,厕所是三家公用的,说晚上自己住过去,陈小凤可以和萌萌睡一床。陈小凤一听这哪是个事啊,就说自己住过去。可女儿心疼 她,不依。又没有让亲家母住过去的道理,她人生地不熟的,又在伤痛的关口上,女婿自然也是不放心。女儿女婿在她和亲家母面前装作没事的样子,其实她知道, 小两口暗地里为这事在闹别扭。
        转天,陈小凤闷声不响地清了一套被褥,收拾了几件衣裳,还有快收尾的织给亲家母的毛线活儿,女儿买给自己的动都没动的貂绒毛线,叫了个三轮车一起搬到租屋 门口,这才给女婿打电话。女婿一脸愧疚的表情,闷头将东西搬进屋里。一切收拾妥了,陈小凤才给女儿打电话,“别怪祁兵,我和你们一起住了这么些年,也想清 静清静了,反正隔得近,过来过去的都方便……”
        女儿在电话里头哭,陈小凤安慰了一阵,总算是安妥了。她知道女儿心疼她,可她也不能让女儿女婿为难。一个人搬出来,嘴上说没事,可孤零零面对满屋子的陌 生,原本觉得圆圆满满的日子突然间有了个豁口,冷风嗖嗖地直往里灌。她对自己说,没事没事,过过就习惯了。什么样的日子不能习惯呢。原来她以为离了老赵就 没法过了,不也一样走过来了。
        朱春花连着去了两次孤儿院。小花病了,拉肚子,发烧,吃了药安静地躺在床上。朱春花坐在床边握着她的小手,这孩子长得像她女儿,眉毛像,鼻子像,就是嘴巴薄一点小一点,上嘴唇上有个小豁口。她给小花剪了齐流海,小花捂住嘴笑的时候,那样子就更像了。
        也是宋羽将她引到这里来的。对宋羽,她有说不出的感激。这个高高瘦瘦的女孩,恐怕是她见过的最固执的人。第一次出现在她家门前时,她还以为宋羽是个没毕业 的大学生。说实话,她不明白宋羽为什么要帮她,她们无亲无故,仅仅因为报上的一条报道,宋羽就慷慷慨慨地伸出了手。她在心里怀疑过他,警惕过她,拒绝过 她,每天报纸上有多少关于上当受骗的报道啊,如果不是宋羽一次次主动来找她,固执地要帮她,这根线肯定早断掉了。人这辈子遇到那么多人,有多少不是擦肩而 过或者半途断掉了。后来她才知道,宋羽创办这个“幸存者联合会”,是因为她失踪的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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