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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毛

发布: 2016-2-18 15:56 | 作者: 王芸



        在一次独自出行后,男友再没了任何消息。宋羽尝试过千百种方式寻找他,在一切可以登载寻人启事的媒介发布消息,不放过任何可能的线索,跟踪每一条户外路线 的讯息,追问任何一个可以联系上的人。可是没有,那个活生生的人像是水汽蒸发了一样,再无任何消息。人们有很多种猜测,小宋却只相信一种:他迷路了,他正 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他需要她的召唤。
        这些年,她从未放弃过对他的召唤。陆续地,也收到了一些反馈的信息,有热心人寄来照片,或发来邮件,在QQ上留言,比如,在某个偏僻小镇突然降临的一个陌生背包男人,路途上孤独行走的年轻男人,坐在路边喝啤酒的有着满面络腮胡子的男人,打扮怪异的独宿在大桥下的男人,昏迷在路边的戴墨镜的男人……不是,他们都不是宋羽要找的人。
        宋羽一度陷入崩溃的边缘,他一定知道她还在傻傻地等她,为什么不发来一丝消息,为什么那次出行前不告诉她去向,甚至没有告诉她为什么要独自上路。她想不明白。乔医生告诉她,“助人自助,你如果真的想坚持到有他消息的那一天,就去帮助别的需要帮助的人……”
        “幸存者联合会”首先在网络上诞生,有人因为好奇来叩门,有人因为无聊来探听,有人因为恶作剧来骚扰,还有人攻击这是一个伪装的以卖淫为盈利目的的“性 联”,表面堂皇内里肮脏,风风波波,宋羽都承受住了。网络太过虚幻,她开始在身边寻找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从报纸上寻找线索,她遭到过拒绝,猜疑,辱骂,被 人叫神经病,可最终,还是有那么几个人选择了相信她。八年来,来一些,走一些,最后就剩下这固定的几个姐妹,她们抱成团取暖,感受彼此的体温和心跳,如同 没有血缘的亲人。
        从孤儿院回来的时候,朱春花去批发市场买了两斤毛线,想拜托陈小凤给小花织一套毛衣裤,前年织的那件毛衣已经吊在孩子腰上了。她告诉小花,有个阿姨正在帮 你联系一家医院,可以免费为你治疗兔唇,只需要做个简单的手术就可以了。曾经,她和小花说,兔唇是特别的标记,只有很特别的孩子才能拥有,你是被上天选中 的孩子,你应该骄傲。可是小花睁大眼睛,“阿姨,上天为什么选中我?我想和别的孩子一样……”
        乔医生说,每个人都是被上天选中的,否则他就不会来到这人世。我们要做的,就是骄傲地看待自己,接受自身的残缺,接受生活的残缺,接受命运的残缺。可是,朱春花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小花这些,也许要等她走过了足够长的岁月,经历了足够多的人事,才能明白这一点吧。
        元旦,宋羽提议就在她的工作室来一次聚餐。大家各展手艺,做一道拿手菜,再焖个鸡汤就足够了。
        她和关一芹负责采买,陈小凤和朱春花负责收拾。她特地准备了两把剪刀。每次聚餐都是这样。从那个夜晚后,朱春花就不能碰刀了,任何一种形式的刀,可以看,却不能触碰,手会在瞬间抖得厉害,抖得她仿佛将失去对整个身体乃至生活的控制。
        朱春花吃过很长一段时间素,后来在医生的建议下才恢复了有限的荤食。她可以灵活地用剪刀将肉剪成片状、丁状,鸡鸭剪开肚腹整只烹煮,鱼也用剪刀剖腹刮鳞,用剪刀剪断蔬菜梗,水果洗干净了直接吃。她证明了没有刀一个人完全可以生活。
        关一芹这段日子显得有点神秘,每天穿一身粗棉布中式衣裤,里面塞进了毛衣和薄羽绒内胆,撑得衣服蓬蓬肿肿的,看起来有点别扭,可她固执地不肯换装。随身听 里放的是一段古琴曲。问她最近在忙活什么,穿越到古代了吗,她含笑不语。问紧了,咯咯咯一串笑,“过些日子,过些日子吧,我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
        她练习的事,没告诉关宇。她要让关宇惊喜。她也没有告诉“幸存者联合会”的姐妹们,和她在空巢协会的同伴们,这一次她含住了劲,要给大家一个完完全全、结结实实的惊喜。
        她从包里拿出三瓶红酒,一一摆在桌子上,“来,今天一醉方休。”
        “你家关宇呢,你醉了,他可怎么办啊?”
        关一芹使劲绞扭着瓶塞,“他爸接去了。”
        “他爸?”几个人都愣住了。
        “咯咯咯,你们以为关宇是树缝里蹦出来的,还是外星人送来的?他当然有爸爸了,只不过这王八蛋一见儿子长得不利索,三岁了连个爸妈都不会叫,吓得躲没了 影,等关宇十岁了,才不知从哪个旮旯里钻出来,说什么良心发现,他这些年运气好赚大发了,想用钱补偿孩子,我不要,我那套房子的租金够我们母子过了,我大 大气气地指着他鼻子让他滚,”关一芹丢下开了半拉的瓶塞,站到屋中央,端起架势,“你不马上、赶紧、立刻给我滚的话,信不信我把你的鼻子剁下来!咯咯咯, 结果他丢下一扎钱落荒而逃。今天这酒,就是用那王八蛋的钱买的,不喝白不喝。”
        “那……”
        “他偷偷去学校看关宇,我装不知道,毕竟是父子,不为了他也为了关宇,这口气我可以忍。大气吧,我这疯婆子,咯咯咯。”
        “你们离了?”
        “没,好几年连个人影子都找不着,怎么离。不过我知道,他早有了人,男人啊,不像女人,一个人哪里活得了。不说那王八蛋了,来,我们干杯,为无限无限美好的新一年!”
        几只红盈盈的酒杯,在空中撞击出清脆的声响。几个女人直喝得满面酡红,闹腾出一屋子的暖意。
        冷不丁地,关一芹伸过酒杯和宋羽的重重一碰,“小宋啊,我为你遗憾的不是别的,不是什么让时光倒流,也不是什么奇迹出现,而是,如果今天有一个孩子陪在你身边,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不一定更好,但,也不一定更糟,呵呵,我是这么想的。新生命可以让你忘记一切伤痛!”
        “关姐突然变得这么慎重其事,倒吓了我一跳。”宋羽淡淡一笑,将半盏红酒一饮而尽。关一芹还想说什么,被陈小凤用目光制止了。每个人都有她不愿触碰的地方,旁人最好的呵护方式是尊重。
        “小宋,你看,这么些年,一直想说谢谢你!”朱春花举起酒杯。
        “朱姐,啥都不用说。小花的事联系得差不多了,正好一家医院有个公益项目,过几天就有确切消息了。”
        “小宋,我口拙,但心里明白,这么些年,你对得起他了,往前看吧,像你和我们说的,日子是往前的不是往后的……”
        “朱姐,我都明白,可人有时候理智是一回事,感情是一回事……”宋羽说不下去了,一甩头,“来,干杯!”
        几只酒杯碰贴在一处。
        “我,我今儿唱个歌吧,小时候在乡下听阿嫲唱的。睡不着的时候,我就会自己给自己唱,今天我就献个丑吧,代表和大家说一声‘谢谢’。”朱春花满面羞红,腰背缩得更紧了。
        噼噼啪啪的掌声响过,屋里静了。一线天籁般的清音响起。
        “哦——依诶——依耶——细仔诶———,哦——依诶——依耶——细仔诶……”
        关一芹沮丧地坐在草地上,散落一地的树枝被月光勾出明明暗暗的轮廓线,像散碎开来的某种庞大动物的残骸。三个月了,她还一直在失败。每一根树枝的成功落定 背后都是上百上千次坍塌。从一根树枝到十三根树枝全部稳妥地就位,她知道自己还有漫长的路要走,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功走到头。
        羽毛一次次无声地坠落到地面。她的肩背酸痛得厉害。有一些瞬间,她真想砸烂这些树枝,她完全可以放弃,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可是每当看到关宇盯着视频的眼神,她心里那个埋藏了很多年的奢念,就情不自禁地伸了伸头。这辈子,她会有那样的福气吧。
        像是为自己打气,每次关宇观看视频时,她都会按下暂停键,在关宇抗议的“哇哇”声中,郑重其事地看着关宇的眼睛,对他说,“如果,妈妈也可以这样,将它们 一个一个搭起来,让这片羽毛飞到半空中,你要对我说‘妈妈,棒’,‘妈妈,棒’!记住了吗?”关宇依然“哇哇”地叫着,关一芹坚持着,“要对我说‘妈妈, 棒’,‘妈妈,棒’!记住了吗?”仿佛是听懂了,又仿佛不明所以,关宇突然将头点得像栽葱一样,嘴里“嗯嗯嗯嗯”个不停。关一芹这才欢喜地点下播放键,关 宇马上沉浸在了视频的情境中。
        不管关宇是不是真的明白了,他猛点头的样子还是给了关一芹很大的鼓舞,她又有了气力去完成每晚的练习。三根、五根、七根……她似乎摸到了一点窍门,关键是 找到每根树枝的平衡点在哪儿,摸熟了自然就了然于心。可是今晚,很不顺利,她已经尝试了十八次,总是迈不过第七根这个坎。她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月亮无辜 地看着她。算了吧,今天就到这里。她安慰自己。可是一转念,她又赌气似的站起身来,将树枝一一归置妥当,重新从第一根开始了。
        不知不觉,晨雾弥漫了整个操场。关一芹看得见一团团雾气在她的指缝、胳臂、树枝间流转,她仿佛登临了某处山巅,四周一片白茫茫云海。终于,第八根树枝支撑 了五秒钟,当她用脚尖勾起第九根时,树枝猛烈地一颤,“哗啦啦”一串响,羽毛在空中划了两弯弧线飘落在地上。关一芹深吸一口气,已经五点半了,她弯腰收拾 起树枝,一一搬进体育用品室。踩着满天满地的雾气往回走。
        雾真浓啊,让一切都变得模糊也柔和了。又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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