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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父亲讲的故事

发布: 2012-2-23 19:21 | 作者: 黄孝阳



        父亲老了,躺在病床上,眼神混浊,眉头紧皱。那些从他嘴里飞出的句子挠刮着我的耳膜,发出刺耳的几乎要令人崩溃的低频噪音。我打量着自己粗大肥短的手指头,很想把窗外那个湿淋淋的天空拧干,像拧床单一样,也很想把这些乱七八糟要人命的句子都扔罐头瓶里,再扔到床铺底下去。
        可我不敢。
        父亲的目光从天花板上转向我,长吁短叹,胸口拉起风箱。我知道他想说什么。看他的表情,若再听不到一个有趣的故事,我就是不肖子孙了。
        上帝知道,坐在父亲床前的这段时间,我都与南海胥民一样,既勤劳,又勇敢,不惮于一个猛子扎进脑海深处,把所有真实的与虚构的发光体,乃至于藏于蚌壳里的,也一古脑全找出来,可等我刚说了一个开头,父亲不耐烦了,“听过,换一个。”我只好从牙齿缝里再找出一些掖着的新闻八卦野史趣闻,父亲更生气了,“你懂不懂什么是故事?”我没法子,借尿遁跑到洗手间,手机上网搜索一堆据说是史上最囧的段子,再回来抖擞精神要与那个最坚固的花岗岩脑袋大战三百回合。结果父亲从枕头底下也摸出智能手机,用很不屑的语气说我除了会百度还会干吗?我想说我还会谷歌,又想起他老人家一贯最痛恨不支持民族产业的中国人,只好闭嘴不言。
        我与父亲大眼瞪小眼。瞪了有小半个时辰,父亲胸口的那个风箱消停了一点。我们一起去看窗外稀沥沥的雨点。雨,黏糊糊的,下得没有半点美学情趣。垂头丧气的树叶们被大大小小的雨点砸着,砸得都令我想替它们叫疼。我本打算就这样望到地老天荒,直至那个坏脾气的小护士进屋打针。但父亲并不准备这样放过我,“你给我再讲讲那个男的。就那个陈世美。”
        “哪个陈世美,是留板寸的,还是大包头的,还是那个贼眉鼠眼留小开头的?”
        “板寸的。”父亲用脚跟敲床板,似乎很生气我咋会问出这样愚蠢的问题。
        留板寸头的陈世美,姑且叫他板寸男。
        板寸男在县城长大,十八岁那年与一个同龄的女孩子相爱,且偷吃了禁果。后来因为家庭变故,板寸男去了另一个城市,娶妻生子,成了一个人畜无害的三流作家。有一天,警察敲开房门,说有人指证他是一场交通事故的肇事者。板寸男百口难辩,动身去找这个给他带来无妄之灾的证人,想弄清缘故,发现对方正是当年的女孩。当年的春风一度,让她珠胎暗结。她离开流言蜚语杀得死人的小城,含辛茹苦独自把孩子抚养成人,现在她已身患绝症。她是在网络上知道他的信息——互联网上无隐私,在有心人眼里,他的一切都是透明的。
        “爸,你让我怎么说?”
        “你先给我讲讲他们的那个孩子。他们见了面吧。”
        “爸,我昨天说过了。板寸男在火车站旁边的肯德基餐厅避雨时,还遇到那个孩子,她已经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女。”
        “他们见面时,就没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据科学研究,只要电击大脑颞叶的一部分会使人对遇到的每个事物产生似曾相识的错觉。”
        “你爸搞了一辈子的科学,就不要你来科普。两个有着这样亲密血缘关系的人,在相见时,就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这可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自己是小说家的人干的事。”
        “我又不是板寸男。”
        “你不能进入别人的内心叫个屁小说家。”
        父亲的话简短粗鲁。
        事关职业荣誉,我仔细想了几分钟,小声说道,“板寸男那时心烦意乱,顶多只会发现这个少女长得还不错。她一些不经意的小动作可能会唤起他的某些记忆,怎么说呢,就像一块小茶饼唤起一部《追忆似水年华》。但这种漫漶的心理活动,与相应的意识流叙述技巧,会让读者迷失于板寸男的内心,如同迷失于自己的梦境深处。这是危险的,对大家理解这对尚还是陌生人的父女关系也无济于事。需要事件与偶然性,比如在肯德基餐厅发生了什么。又或者让他俩邂逅在夜总会——他们邂逅的每种场所都可以定义出人类的某种基本关系。”
        “他们在肯德基餐厅发生了什么?”
        “爸,你这不是难为我吗?在肯德基餐厅能发生什么?在夜总会还有可能。”
        父亲胸口的风箱突然开始剧烈运动,他用力咳嗽,唾沫星子还喷到我脸上。我赶紧上前搀扶起他,用手轻拍他的后背,“爸,你怎么了?”
        “你不觉得你刚才很无耻吗?夜总会?你是想说这对父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乱伦?”
        “我没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是不是过一会儿还要告诉我,乱伦是人类永恒的主题?你以后要是写这种下三滥,我打断你的腿。”
        我张口结舌。我得狠挖灵魂一闪念了。
        为什么刚才脱口而出的是夜总会,不是慈善院,或者一场商业推广活动?其实在想到夜总会时,我同时想起的还有某电视台的“约会八分钟”,脑子里甚至出现了一幕幕荒诞图景——少女问:你有房吗?
        板寸男答:有。
        少女问:你有车吗?
        板寸男答:有。
        少女再问:你会对我妈好吗?
        板寸男答:会。
        少女竖起OK的手势。
        父亲止住咳嗽,眼睛里有了细小的火,“你上次给我说‘人是商业法则的结果,但更是艺术的尺度’,这是对的。但这把尺子是有刻度与长度的,不能以艺术的名义胡搞!你继续说餐厅里发生了什么?”
        我点头诺诺,“没发生什么,我总不可能让一个富二代开着加长林肯来向她求爱吧。虽然现实中有过这样的事。但你说过了,这叫庸俗透顶。她被雨淋透了,站在台阶上。他在屋里隔着落地玻璃静静看着,就这样。很司空见惯的一幕。你若不满意这样平淡的场景,那我就让她参预一场斗殴,她打别人,她就是非主流;她若被别人打,她就是……噢,问题少女。他再见义勇为,被不知轻重的后生打进了医院……爸,这样似乎也挺庸俗。你为什么就对这个孩子感兴趣?主角是板寸男与当年那个女孩啊。”
        “孩子才是这个故事的关键。”父亲瞪着我,一脸严肃,“你是不是想问我,你是否还有一个从未谋面的妹妹?”
        我没敢笑。万一真的笑出一个妹妹来,我是快活了,父亲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他们在餐厅里互望一眼,就回到各自的轨道。若说巧合的话,是当他敲响那个证人的门时,开门的就是这个少女。当然,这所有的一切都可能是一个短暂、偶然的梦境。”我摊开双手,犹豫了一小会儿,补充道,“爸,要不,我把这个故事写给你看吧。这样会更有意思一点。”
        父亲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二个小时后我把电脑搁在父亲床前,打开word文档。我还给这个故事取了一个名字,《大雨》。
        1
    这年夏天,你来到这个城市。迎接你的是一场暴雨。就像一个突然如来的手势,就像在这个手势下射出的千万颗子弹,就像一群被子弹打伤了的熊瞎子,这暴雨在天地间横冲直撞,嗷嗷叫唤。
    这是直喻,暗喻,还是借喻?
    毫无疑问,这是一连串拙劣的比喻。
    “除了发情交配期外,熊瞎子一般都单独活动”,哪里可能成群结队?
    一个时辰,街上水深过膝。这不是奇迹。是这个城市的管理者把这个城市当作脸盆用了。他们应该重新回到幼儿园去听阿姨们讲讲什么叫作“下水道”。
    大雨如注,你仿佛置身海底。麦当劳金色的M、桔黄色的大巴车、绘有性感妇人的广告牌,以及伞——铺天盖地的伞,宛若一群群色泽斑斓的热带鱼。
    一个少女从一只鱼的腹底钻出来,湿淋淋的,跳到肯德基餐厅门外的石阶上,嘴里惊呼出声。所有人都看见她湿透的吊带裙下的内容。你甚至看清了她白色内裤上绣着的那只可爱的维尼小熊。你凝视着这个玲珑剔透的背部,指尖在玻璃上几毫米几毫米地滑过,停在一个可以触摸其身体轮廓的位置上,渐渐滚烫。你喜欢这种感觉——因为那可以被测量的距离,你不会被这与刀子一样明亮的美刺伤。
    少女有一张古典的脸,脖子异常修长。围绕着她的,除了那些躲躲闪闪的目光,还有一团团袅袅升腾的氤氲水汽。她几乎是用恶狠狠的动作抓下头发下的雨水,把它们摔在地上。她的裙裾在滴水,滴至脚踝。还有血。呼噜流下来的血。她来了例假。她站在那里的样子像陈羚羊的实验摄影作品《十二月花》其中的一帧。
    你打开行囊翻出一件衬衣,喊来餐厅里一位女性工作人员。
    她回头看了你一眼,把你这件天蓝色的衬衣匆匆系在腰间,嘴唇在动。她是在说谢谢么?也许不是。谢谢是两个字,从她唇形里溜出来的至少有三至四个字。
    你想起昆汀·塔伦蒂诺的《低俗小说》那个著名的开头。若衬衣兜里还搁着一把精致的掌心雷,她是否会像在你高喊一声打劫后,冲进屋把枪高高举起,补充道“命是自己的,钱是国家的”? 
    你被这个念头迷住了。
    当这个想象中的声音在脑子里叮当一下冒出,你仿佛还听见大伙儿的哄堂笑声——这里是餐厅,不是银行。
    然后你好像看见自己已跳上乳白色的餐桌,声竭力嘶:
    为什么一块钱过去能买三个鸡蛋,现在只能买二个鸡蛋。是谁动了我们的鸡蛋?又是怎么动的?就是纸币。纸币本身没有任何价值。它就是一些人搜刮民脂民膏的工具。为这样一张纸送命,不值啊。
    少女作了一个手势,转身一头冲入大雨中。
    你笑起来,感觉到指尖的滚烫,不是贴住玻璃的那只手,是另一只搁在方桌上的手。一个鲁莽的男孩把一杯热饮倾倒在你手掌里,慌乱地说着对不起。不是所有的对不起都可以换来一句没关系。你还是说了一声没关系。
    你有点心烦气躁,摸起餐巾纸擦去污渍,眉头跳起来。衬衣兜里确实有东西,一张车票,一张身份证。你习惯把身份证搁裤兜里,出站时的那个瘦警察非要你掏出它。你说,“我长得像逃犯?”瘦警察眯起眼。瘦警察旁边的胖警察很有幽默感,说“有点。”
    你抓起包,窜出餐厅。雨已略小了些,似带着怨怒之气的妇人手中密密绣着的针脚。天地间有奇怪的气息,有某种不知名的生物在这些高矮不一的建筑的后面打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喷嚏。你在水里走了几步,重新跳回石阶。街面上混浊的水流看上去就如同大江大河,轿车与巴士的喇叭声又仿佛是江河两岸悬崖峭壁间的猿声,刺入耳膜。
    天空是一层灰幔。
    一只涂有鲜红蔻丹的脚跳上石阶。
    尽管你还不大习惯,但你已经在学习着,如何心平气和地望着“已经失去”的背影。
    你的目光落在脚的主人胸脯上那对浑圆的半球体上。那个叫不出名字的少女与眼前这个丰腴诱人的妇人是两种生物,前者是透明的,后者是色泽艳丽的。
    从透明到艳丽的距离是十秒钟。
    你若有所思。少女发现衬衣口袋里的身份证后,会把它寄至身份证上的那个地址么?就算她真这样做了,你也拿不到。那所故乡老宅几年前已被拆迁。
    你目不转睛。你听见了妇人的喝斥,“呆B,看什么看,回家看你妈去!”妇人的嗔语就与从她伞尖滚落至你脸颊上的水珠一样动人。
    一个胖男孩,扯着妇人衣角,手舞足蹈,“妈,我才不怕呢。遇到熊,我就躺地上装死”。男孩或许是刚从动物园出来的。
    你侧过身对男孩说道:“熊聪明得紧,又贪玩得紧,就算它真以为你死了,不打算把你当晚餐了,也多半会一屁股坐下。你喜不喜欢用脚踩汽球?这道理是一样的。”
    男孩躲入妇人身后。妇人有一对异常好看的凤目。你看见了这对凤目后面沸腾的脑浆。让这个妇人歇斯底里的是这团脑浆中的哪种神奇的物质?是多巴胺么?
    你再次回到雨里。雨又大了,砸在头顶。你的双脚是水面上的船。
    你觉得自己随时就要倾覆。你来到这个城市不是为了访亲探友、寻求幽胜,亦非追求那永远的激情与哀伤的迷雾又或者命运改变的机会。你是来办事的,来看一个人,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一个指证你是肇事司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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