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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父亲讲的故事

发布: 2012-2-23 19:21 | 作者: 黄孝阳



        附一篇
        只有球是真实的
        1
        “大家都知道卡夫卡的《变形记》,但谁也不知道我的父亲在一个明媚的夏日清晨变成一只螃蟹,并在数日之后被我母亲煮熟端上餐桌,而我亲手掰断了父亲的一条腿”。
        我们并肩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阴郁的目光一如我手指下锈迹斑斑的铁钉。从一种蕴藏在矿石中的金属,到现在这样一枚被风雨侵蚀了的“形状”,我能想象得它所经历过的种种。
        我按着它。
        他唱起歌,声音嘶哑,不动听,但听着就让人难过,歌的旋律里仿佛藏着一件胎体轻薄的宋代官窑,而他粗糙的喉咙眼看就要把它打破。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跑过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手上还在用力地拍打着一个塑胶皮球。球滚到他脚下。他停止歌唱,踩住,捡起,打量着这个脸有惊恐之色的小孩。孩子跑开,带着哭腔,“妈。”
        一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掩盖了孩子迅速远去的身影。孩子的母亲始终没有出现。很快,孩子的声音消失了,好像根本不曾出现过。
        只有球是真实的。
        他用指甲反复抠着皮球上的纹路与蓝。自言自语:
        “你能否告诉我,如何才能理解人类所曾经历过的全部情感?如何才能确信‘我现在所感受到的就是痛苦?’——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我想对他的话语报以某种积极的回应。他显然并不需要任何形式的回应。声音在午后的阳光下缓缓落至地面,被他脚上那双满是泥痕的乔丹运动鞋踩成几何状的黑色碎片。球随即被他高高抛起,接住,又用力抛起,再滚向一边,沿着土坡飞快地滚到一个我们都看不见的地方。
        “几天前,我说起过一个故事。一对令人羡慕的夫妻。女人是主持人,男人是教授。女人醉驾伤人,男人顶罪坐牢。从这样一个普通都市小说的开头,我说我可以至少写出108种命运。但我可能选择的是:潦倒落魄的男人在候车大厅凝视着屏幕上那个貌美如花的女人。她不再是他的妻子。因为她曾给他的苦,他是有福的。
        “我忘了对你说。故事是不够的。因为最后我所选择的并非那个矫情的‘他是有福的’,他失踪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第二个妻子——对不起,我在他落难的旅途上虚构了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疯狂地爱上了他的餐厅女服务员——你去过女仆餐厅吗?宅男们的热爱。小泽玛利亚曾出演过这样一部主题片。女服务员在他失踪以后找遍他可能去的每一处,城市远郊冒着浓烟的垃圾场、高架桥梁下的阴森的涵洞、被大火焚毁荒芜的大厦顶楼,乃至于途经城市数条河流的不为人知的隐秘处。
        “失踪者消匿于世界的罅隙里,是那样彻底,未留下一片衣角。它让悲痛无从产生,也让活着的人对存在本身产生无尽的恐慌,使呼吸变得奄奄一息。它打断人这一生本应该拥有的叙事过程,使原本不可置疑的真理与秩序支离破碎。生命不再是必死的,可能是毫无价值可言。或者说,它的价值只配在这个午后,被我的唾沫搅拌几分钟。
        “我的父亲是一位教授。从小,我以他自豪。现在神话终结了。他与他的前半生都被粉笔擦抹掉。我母亲很快有了第二次婚姻,对方是一个肥胖男人。他有帮妻运。我母亲成了一位家喻户晓的大明星。在化妆师神奇的双手下,她的脸与十八岁的姑娘一样细致娇嫩,看上去,就像是我的妹妹。
        “我不恨我的母亲。如果她渴望,我会毫不犹豫地摘下自己的头颅,像农夫摘下藤蔓上的瓜。哪怕瓜尚未成熟,还不可口。死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我母亲与她亲手端上桌的那盘螃蟹。我喜欢螃蟹,这是一种愚蠢又傲慢的节肢动物。但我不喜欢吃螃蟹。螃蟹不仅吃泥沙,更吃死去的尸体,食物匮乏时,还同类相残,甚至吞食自己所抱之卵。
        “我能把卡夫卡的小说全部背诵出来。一字不漏。不能说他写得有多好,我只是记得,像蚂蚁记得它回家的路。还记得《判决》吗?儿子踩着轻快敏捷的步伐服从了父亲盛怒的死刑宣判。我妹妹,那个肥胖男人带来的,在不断被我的母亲嘲笑后,十八岁便嫁了人。她嫁得很好。这完全出乎我母亲的意料,她本以为我妹妹离开了她后就什么也不是,连狗屎都不是。我妹妹很快有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在她小孩满周岁那天,她与我母亲通电话,我母亲问她日子是否还好。她说很好。我母亲说,你这样的人都能‘很好’,那叫别人还怎样活啊。她恍然大悟,说是啊,换上平时煅炼的运动服往外跑,跑呀跑,跑到桥边连想都没想便跳了下去。
        “生活是多么庸俗的抄袭啊。充满了油菜花香。”
        他说话的声音疲倦而亢长,有一种奇异的魅力,像生有虫眼的土织布匹。令人着迷。而我对这个声音所描述的“那对夫妻”毫无兴趣。
        他应该去唱忧伤的情歌,在少女的窗户下,铺开这种布匹。胸脯如含苞蓓蕾的少女们或许会在某个时刻赤足跃下,把涂着红色蔻丹的脚趾轻轻踩在虫眼上——如果有那么一只虫子,在果皮与果核间这两个空间打出一个通道,植物学家会称之为虫眼,天文学家则称之为虫洞。
        我喜欢这样,也希望是这样。所以我摇动他身下的长椅。
        长椅好像水中的摇篮。他睡着了,鼻息微微。日头照在他脸上。他的脸一点点光亮起来。我摘下一片枇杷叶,盖住他紧锁的眉头。四周挤了过来。寂静挤了过来。我,这种“由于冷热气压分布不均匀而产生的空气流动现象”还能去干点什么?我转过头。
        他脸颊上有近乎透明的微微茸毛。
     关于在树下午睡的年轻人,我曾在几张从杂志上胡乱撕下的纸上看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美貌的少女看见他的睡姿后,悄悄拈掉那片遮盖着他额头的枇杷叶,在上面轻吻。她想嫁给他,为他生孩子,甚至为他死;一对老年夫妻误以为他是他们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在一阵惊慌失措与另一阵失落后,打算想收他为螟蛉义子,让他成为数处房产的继承人;几个眉宇间有暴戾凶气的行乞汉子商议绑架他,准备向其亲人勒索几万块钱……也许是上帝在看着他们,最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放弃了这些让他们自己也发笑的莫明其妙的念头。
    年轻人醒了,一个人。四周是麻雀的叫声。他希望自己是能听懂鸟语的公冶长。他根本不知道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爱情、财富与罪恶。一砣鸟粪从天而降——不是麻雀的鸟粪。鸟粪准确地砸在他头顶。他慌乱跳起,手指使劲地抓挠头皮,撒腿朝着来的地方跑去。
        这样的陈词滥调每天在眼皮底下发生。但我能理解。人们需要甜,需要消费这些被糖衣包裹起来的故事,他们才能卑微地活着,才可能有勇气活到每晚一个人上床睡觉的时刻。我跳上树边的墙头,动作与这个迟早要被手机铃声蓦然惊醒的年轻人一样敏捷。
        2
        她叫洛。洛丽塔的洛。
        我最早遇见她的那个夜晚,她十三岁,松针一样纤细,嘴唇上有细小茸毛,发育尚未成熟,但子宫里每月都要流出腥的血。
        她在哭,蜷曲身子俯在地上,哭得歇斯底里,牙齿把嘴唇咬成鲜红的玫瑰,似乎随时要断气,样子是那样美,脸庞在霓虹照耀下,呈现出红、橙、黄、绿。
        手臂洁白,照亮了暗。
        我在她身边的木椅上抱膝坐下,望着她,心底出现一丛蔷薇。她的五官不丑也不出众,因为那交替而来如同蝶翼一般的光影,显示出一种摄人心魂的艺术形象。她细长的指甲深深地抠入泥土中,眼神哀婉。近乎绝望的泪水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流淌,汇聚至尖尖的半透明的下颌,一滴滴被重力拉出弧线,盈盈下坠。
        像有人把拳头揍至我的鼻梁,像一股神秘的泉水涌出干裂多时的地面,指尖隐隐发麻,胸腔下凹。我闭上眼,等再睁开时,她不在了,飘飘如同幻影。
        这个世界是不真实的。是意志与表象。是“一个人在剥着洋葱”。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尝到的、所触摸到的,并非真实所在。椅子并非本来就是椅子,上帝先做了一张椅子,人们才能把肉体放上去。她也是如此。她不会因为她肉体的存在而存在,也不会因为她肉体的消失而消失,她作为“她”存在,作为嘴唇存在、作为玫瑰存在、作为我脑海里的一只与蚌类似的雌性生物而存在,也作为一块弯弯的小小的白而存在……
        词语嗡嗡作响,若被打扰了的褐尾蜂群。
        这是城市的广场,与公园只有一墙之隔。宽阔而凉爽,形似纺缍,被木栅栏护住,有东西两个出口。一篷篷树像一些巨大的慢慢浮起的黑色花朵。人们湿漉漉的脸庞像从花朵里钻出来的鸟的叫声。很奇怪的感觉啊。我仿佛一个幽灵,站在日常生活的外面,被一束来自于天堂的看不见的光罩住头颅——
        生活是一扇扇门。除了上帝,没有谁能够同时打开所有的门,只能在这扇或那扇门里看见,只属于自己破碎的影子,看见火把、伤口、豹子的鬼魂、汉字与拼音,卡夫卡,以及水面涟漪。
        水突然有着异乎寻常的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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