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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父亲讲的故事

发布: 2012-2-23 19:21 | 作者: 黄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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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方形的房间,在一家书店两楼。空空荡荡。因为是雨后的下午,屋子里份外明亮,能清楚地数出她脸颊上的雀斑。你数到第二十七个时没再往下数了。靠窗的落地玻璃前搁着一张仿明清式样的方桌。方桌两侧是两把雕有回形纹路的硬木椅。桌上有一台惠普台式电脑。在闪着红灯的录音笔的左边是一个水晶烟灰缸。
    烟灰缸里有十七根掐灭了的烟头。十五根是你掐灭的,白色的烟身与金色烟芾形成直角。这种二十元钱一包的金南京越来越难抽。这不是烟厂的责任。所有的烟在抽完第二口后都会越来越难抽。你注视烟盒上的那个圆形图标,你还是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图标里隐藏着的辟邪、城门与龙凤。
    她的声音悦耳动听,使那些乏味的问题也变得与《追忆似水年华》的小茶点一样可口。那种小茶点的名字是叫“小玛德莱娜”吗?你不敢肯定,依稀记得那个叫普鲁斯特的法国男人在形容它时用的“又矮又胖”四个字。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愉快的比喻啊。你的脑子里就有一个贴着这四字标签的小抽屉。拉开抽屉,便能找到一些有趣的图片,比如少女时代的宋美龄、许多广场边的建筑、岩壁间一棵奇怪的树、堂吉诃德那位可爱的侍从,以及现在坐在你面前若有所思的她。
    你掬起笑容,很想告诉她,据澳大利亚《每日邮报》时尚版主编的研究,又矮又胖的年轻女人其实更受男人欢迎,这是幸福女人的自然本色,更具有母性的意味;而据你这些年的经验来看,又矮又胖的女人确实是居家首选。
    她关了录音笔,递来烟。你深深吸了口,咳嗽起来,嘴角把你的笑容扯成五线谱。你想起手机里前些日子某公司的短信,“一次性交纳500元送50元”。你不得不用手捂住嘴,嘴里喷出的热气又溅到脸颊上,这真是一种奇异的感觉,毛茸茸的。
    你说,“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
    她说,“不,非常满意。”
    你说,“那为什么眉头紧锁?我的心跳很容易在第五肋间左锁骨中线内0.5cm处为你这样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早搏。”
    她的脸上一下子就出现了向日葵,还好,不是梵高画的。
    你接受过不少采访,这应该算是第一次遇到在采访结束后还有兴趣与你聊天的记者。屋子里没有空调。额头泌出细小的汗珠。你用手指甲抠下一颗,用舌头舔了舔那汗水中的咸。你又再次听见从喉咙里冒出的词语的响声。最早它们有点像洞穴里来回荡漾的水声,含混不清,很快它们便讨厌起这个拙劣的比喻,在一种难以言喻的节奏下,如同士兵,迅速集结成班、排、连、营,然后步伐坚定地朝着一个你也不大能明白的方向急行军。
    它们想占领哪个高地,又打算攻克哪座堡垒?
    你嘿嘿笑出声。
    她说,“为什么笑?”
    你说,“我刚才诡异的笑容,可能并不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你知道的,医学上有一种病理性的笑。”
    她呸了声,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总之,你刚才笑得很难看,很有点小人得志奸臣当道的意思。”
    你继续咳嗽,“我坦白交待,我刚才是想起菲利普·罗斯的小说《垂死的肉身》。一本关于一个老男人与一个女学生的小说。那帮瑞典文学院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评委瞎了狗眼。这个该死的老头居然无法得到早应属于他的荣誉。瞧瞧,他是如何描写那个古巴女孩与她的乳房的关系的,‘她还在摸索它,琢磨它,有点像一个荷枪实弹走在大街上的孩子,拿不定主意该用枪自卫还是开始犯罪生涯?’”
    她的目光转动,缓缓说道,“菲利普·罗斯是挺遗憾的。不过,他不是孤独的。还有托尔斯泰、卡夫卡、博尔赫斯等。或许应该这样说,那些评委把未能及时把诺贝尔文学奖的桂冠戴在这些人的头顶,也是他们的遗憾。”
    你提高声音,“是耻辱。你为什么这样喜欢遗憾这种外交词令呢?你又不是外交部发言人。这个世界不是靠遗憾就能打发的。它需要对与错,需要罪与耻。”
    她的神情有点吃惊,似乎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措词强硬,开始反击,“好吧,不管是遗憾还是耻辱,你刚才说菲利普·罗斯是个该死的老头……噢,我没听错吧。为什么?”
    她眼里有针一样的光,还是工业用的那种缝衣针。
    你说了“该死的”三字?你望了眼那不再闪耀红光的录音笔。是2GB的索尼ICD-AX412F,功能不错,智能降噪,还能够凸显录音文件里的人声。你也过有同样一根,用过一次就搁抽屉里了。这种可以做成钢笔样子的数码产品能最大限度地破坏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没有谁能确定坐在自己对面的那家伙衣兜里是不是藏着这样一个居心叵测的家伙。所有人的潜意识,就这样越来越警惕。这一点也不好玩,或者,这个年轻矮胖的女人兜里还藏着另一个4GB的大玩意,桌上这个2GB的只是让你放松戒备、掉以轻心。
    她脸上的向日葵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厌倦与专注。她眯着眼,坐姿由前俯改为后仰,就像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尽管战斗还没打响,却已然洞悉了对方最隐蔽的意图,并深深地相信最后的胜利必定归属于自己。
    你取下烟,慢慢摁灭,慢得让你自己也吃惊。你下意识地用手指轻轻叩击硬木桌面。她的眼睛里果然多出一丝烦燥与莫名其妙。你决定终止这场对话,辩论是毫无意义的,你已经无意去说服谁,更无意把自己弄成一只开屏的孔雀。
    女性是危险的,而有些女性更加危险,比如眼前这位。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速度加快了。有点热。你的目光落在她胸前那两个被白色T恤包裹住的凸起上。
    这两个凸起下面的乳房是如倒置的圆盘、还是如半球形的教堂圆顶,又或者是松软下垂的布袋?你皱起眉头。事实上所有的乳房都可以用某种水果来比喻,比如菠萝、梨、柚子、西瓜。想一想那些香甜可口饱含汁液的水果吧,哪怕是一只小小的樱桃,都能让你唾沫分泌,喉咙饥渴,为什么你在第一时间想起的比喻却是那些无机物?
    圆盘用来盛放食物。
    教堂是一种崇拜。
    布袋是所有人都迟早要朽坏的皮囊。或者说,是人的集体潜意识?
    若弗洛伊德在这里,他又会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精神分析?弗洛伊德曾经最引以为豪的学生荣格呢?他们真的是仅仅是因为学术上的分歧以及“对父权的抵抗”才分道扬镳的吗?在一本你忘掉了名字的书里,你见过一个极狗血的剧情:弗洛伊德有位漂亮的小姨子,她完全理解姐夫所从事的研究的意义——那是她姐姐所不能理解的。姐夫与小姨子就相爱了,做爱了。不幸的是,当小姨子读到荣格最新出版的《转变的象征:精神分裂症的前兆分析》后,又完全理解了荣格的原型理论,被那些与塔罗牌差不多又无法被直接观察的巨人与巫师等原型弄得神魂填倒——他们相爱了,也可能做爱了。
    一个让人崩溃的肥皂剧。不过,你还真是喜欢荣格所提出的集体潜意识。
    就是它把乳房变成了男人的战利品。
    楼下传来喧哗声,一个男人的声音跟歪把子机枪一样。几分钟后,歪把子机枪升级成AK47式突击步枪。她的眉头在跳,眼轴线向上倾斜,眼里的缝衣针已换成一把刀子。冷战结束后,AK-47成为俄罗斯出口量最大的商品。其次才是伏特加、鱼子酱和自杀的小说家。你想起不知在哪本书里读到的这句话,脑海里出现一场刀子与AK47式突击步枪较量的场面。你跟随着她快步来到楼下。很快,你明白了事情的因果。
    被她拦在身后的长腿少女,是书店营业员。那个眼大无神的白痴男是女孩的男友。长腿少女与白痴男谈了几年恋爱,又偷偷跑去相亲,在玄武湖边,在一个春风荡漾的夜晚,可能发生了一些不该发生的事,几个小时前被白痴男察觉。白痴男这才怒火攻心跑来,想问问原本被自己打了封条的,为什么要这般丧心病狂。
    这是可以理解的。时代变了,比川剧中的“变脸“还令人诧异且百恩不得其解。在你与白痴男一般大的时候,向女孩子提出上床的要求,会被讥为恋爱动机不纯;而现在对她们提出恋爱的要求,则会被她们中的一部分嘲为上床动机不纯。更何况眼前的长腿少女有一张让你也怦然心动的脸庞。这等姿色的女孩没去KTV与洗浴中心更有效率地拉动GDP,真是浪费,也许后面还有某种复杂的人事关系。
    你暗自感慨,目光重新回到她身上。
    二十出头的白痴男说话给力,动作更是暴力,咆哮着,手握成拳,越过她的头顶,只奔长腿少女的面门。
    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居然还朝你投来一瞥,似乎在质疑你还是不是男人。一根看不见的手指在你脑子里按下“慢速播放”的键。梵典记载:“一刹那者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顶,二十罗顶为一须臾,一昼夜有三十须臾。”一瞬间等于零点几秒?你蓦然想起前些日子发表的一篇小说,不无懊恼。你写的“须臾间,她便打倒了他”不准确,一须臾等于2880秒,若坐高铁的话,都够从南京抵达上海。
    尽管你确信大脑根本没有发出信号,但在没有得到相关指令的情况下,你的脚还是不由自主地踹在白痴男的大腿处。拳打空了,击在书架上。书架歪了下,没倒,几本封面花哨的图书跌至地面,一本是《黑天鹅》;另一本是泰戈尔的《新月集》。白痴男眼睛血红,大吼,拧身,牙齿里溅出脏话,就把你扑在身下,拳头狠狠砸落。
    肋骨剧烈地疼痛,是刺疼。这个大脑里只有拳头的年轻人会不会以为你是长腿少女的奸夫?不会的,他只是需要一个发泄怒火的对象,而你,这个唯一在场的男人,就是再好不过的沙袋。你尽量侧过头。在一群惊恐尖叫的女孩中间,她在拨打手机,手指在颤抖。应该是在拨打110报警。你笑起来,她不是刀子,她是握着刀子的手,你是她的刀子,至少在刚过去的一刹那。嘴里出现咸的液体,骑在你胸腹处的年轻人犹如愤怒的上帝。痛觉如同火,缓慢地烧灼着中枢神经,并逐渐往下身曼延。
    心脏好像跳到口里。
    生命真是有趣啊,有太多的偶然、必然,以及不可抗绝的暴力。面对着这个极其复杂的世界,人们还能做什么?多半只能是选择性的筛选,把矩阵运算改为四则运算,从量子力学的不确性回到清晰明确的牛顿定律。我们需要不再惶恐,需要安全感。但我们永远不知那被遗弃的,是否会成为改变一个人乃至于许多有一生的“黑天鹅”事件,同时也成为那本正躲在《新月集》下面的《黑天鹅:如何应对不可预知的未来》修订版中一个乏善可陈的案例。
    你闭上眼睑,发现身体就好像是那在暴风雨中逐渐倾斜沉没的船。船的甲板还在咯吱响着。那个在甲板上穿着领口洗得发白的绿色军装四处张望的少年惊慌起来,动作笨拙地跑至船头,凌空跃起。他并没有马上一头扎入那黑沉沉的海洋,被气流托起,在空中翱翔了一段距离,这才以一个近乎专业跳水运动员的优美动作掠入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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