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我给父亲讲的故事

发布: 2012-2-23 19:21 | 作者: 黄孝阳



    2
    你醒了。你在病床上,被裹得像一具木乃伊。你皱起眉头,试图找到一个痰盂,剧烈的疼痛又把你紧紧按住,你试图把这种难闻的气味用唾液搅拌了再咽下喉咙,刺鼻的福尔马林的药水味还是让你放弃了这种努力。
    她给你倒来了一杯水,眼睛里尽是忧虑。
    “你有心脏病,不知道吗?”
    她像一个温柔的妻子扶起你,把你沉重的头颅枕在手臂上。你与她不再有距离。她身上有一种栀子花的清香。不是栀子花,是来自法国的Chanel栀子花香水,这种香水自1925上市以来一直都只在香奈儿巴黎精品店销售,2003年底才全球发售。不对,也不是价格昂贵的它。这款香水里并没有真正的栀子花,也许是因为所谓栀子花的花语“永恒的爱与约定”,所以栀子花的香味并不能直接从花瓣中取得,而是调香师的匠心独运。会是范思哲的那款黑水晶女士香水么?也不对。那款过于精致纤细。
    “你用的是哪款香水?”
    “我不用香水。不喜欢。怎么会问这个?”
    水滋润着你。细小的水分子抱成团,渗透通过细胞膜。白色的墙壁停止旋转。她的脖颈变得清晰。你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体里散发出的味道,以及热量。
    你有一种错觉,好像她真的是你的妻子,而非是今天才第一次认识的女人。事实上,你还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只知道供职于一家影响力有限的文化杂志,以及她的QQ上的ID。为什么会接受她的这次访谈?也许你在QQ上答应她时,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那个人呢?”
    “在派出所蹲着。幸好抢救及时,要不这个王八蛋就得在牢里蹲一辈子。”她看了一眼你,补充道,“根据《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我刚才找了同学,她是这里的外科医师。你这种情况最起码属于轻伤,适用于故意伤害罪。我说你,心脏有问题,自己就一点也不知道吗?”
    “知道。无所谓。看过《日瓦戈医生》吗?我说的是电影,结尾那个镜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日瓦戈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酷似他的恋人,就追上去,结果心脏病发,捂着胸口倒毙街头,至死也不知道那个女人是不是娜拉……”
    “呸,你以为你是日瓦戈,还是以为自己是帕斯捷尔纳克?”
    “别呸了,不知道的人以为你是在呸红十字会呢。我只是喜欢这样一个结尾。至少可以把别人吓一跳,对不?”
    “你这人,油腔滑腔,焉儿坏。开始时还一本正经,听得我一愣一愣,以为自己看见了传说中的大师。”她用餐巾纸抹去滴至你胸口上的水渍,“以后每天都要吃几片阿司匹林。随身记得带着硝酸甘油与救心丸什么的,别死在街头吓唬别人。有点社会公德好不好。”
    真奇怪,你一点也不讨厌她的嗔怪与罗嗦。她的肚腹不知何时紧贴住你头顶的百合穴,像热气腾腾、柔软的枕头。你的头下意识地朝前拱了几下,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是她刚从子宫里分娩出来的孩子。这让你难为情,颈椎骨蓦然僵硬。她可能发现什么,也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现,起身把你的头轻轻移至枕头上,“要不要通知你家人?”
    你目光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她一时无了话,从手袋里取出你的手机与钱夹,“我怕人多手杂。”又掏出一张名片,说是警察的。你说了声谢谢,示意她把它们搁在你的枕头底下。她似乎还说了什么,你没有听清。心一下子空了起来,空得厉害,但不是真空,里面有大量人类所还不能理解的暗物质。为什么你对一个陌生女人会产生这种奇异的感觉?
        脑海里有一道晦涩暧昧的帷幕,不知其宽,不知其高,也许它本来就没有边际,像传说中那条归墟之上的瀑布,在所有的河流尽头悬挂了亿万年光阴,从未发出一丝声响。但定睛细看,帷幕却分明是由一组组肉眼难以觉察的符号所构成。大者犹如宫殿巨石,小者比发丝还要细。有鸟兽人脸、已变形的钟表、荒野中被雷火击中的大树、人潮汹涌的站台、神殿、孤伶伶的枫叶、被毁坏的农具……它们迅速下坠,一刹那,帷幕上的图案已是无量数。
        你在帷幕下,心情渐渐绝望,一种深深的挫折感犹如铁丝网覆盖了你,你的每一次挣扎都必然导致铁丝网更严厉的惩罚。突然帷幕上出现一道极细弱的光,你脱口而出,“你用的是不是雅芳沐浴液,那种红色瓶装的?”
        她回过身,脸容惊异,“你怎么知道?”
        她临走时替你掖好被角,还把喊来她那位杏仁眼的同学。因为戴了口罩,那双眼角微微上翘的杏仁眼更像一个惑人心神的谜语。杏仁眼并没有因为她对你的介绍更热情一点,连口罩都没摘下,只朝你点点头就踱出门。她有点难为情,说杏仁眼就这种鬼脾气,但脸冷心热,有事千万别客气。你慌乱点头,表示明白。她脸上的难为情更多了。你懂的。作为一个陌生人,她为你已经做得够多了。你发自内心地说谢谢,并打算等病好出院后给她寄一份小礼物去。在当下中国,能像她这样同时具有职业精神与人情味的记者还真少……
        我没再看下去,收回目光。
        我说,“爸爸,你觉得他这个被肇事指控弄得心烦意乱的三流作家可能在省城接受这样一场访谈吗?”
        父亲耸耸肩,“这重要吗?”
        “小说是虚构的艺术,所以更要强调现实的逻辑与能唤起读者感受的真实细节。”
        “那我说可能,因为某个理由。”
        “爸,我是说他在接受访谈时还可能这般气定神闲?他得闹心,坐立不安,抓耳挠腮。哪还有心情去感慨什么弗洛伊德、黑天鹅、菲利普·罗斯、录音笔、刹那与瞬间、南京烟盒、川剧变脸、雅芳沐浴露……”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不可以吗?”父亲噘起嘴,又重复了一次,“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接受了采访,就只想采访的事。从内心深处来说,他根本不想去面对那个莫明其妙指控他的人。一个三流作家或许没有足够的才华,但有足够的懦弱。这个解释可以吗?”
        我张口结舌。
        “爸,这个理由不充分。”
        父亲不耐烦了,“他在接受访谈时还没有被指控。警察找他是在他接受访谈后发生的事。这总行了吧。”
        我沉默下来。雨已停了。空气中除了福尔马林味还有某种难以言明的味道。也许就是这个普通下午的味道。在父亲斜侧面的墙壁上有一小块斑点。是墙壁上的斑点,不是伍尔芙所看见的那只蜗牛。窗外,被雨水洗过的枇杷树有一种五彩斑斓的油画效果,无数光线自其体内迸射而出,犹如巨浪涌来,让人晕眩。树的旁边是月季,像刷了粉红油漆的礁石。在更远的地方是这幢医院的高干楼。三楼的一扇窗户后面,一个穿蓝衣服的矮胖妇人脸贴住了玻璃。
        我能依稀看见她眼中蕴满的泪水。
        万物如此平静。
        我小声说道,“爸,我懂你的意思了。你是希望我写出一部《追忆似水年华》。但老实说,世上有一个普鲁斯特就够了。我还是希望‘他们的孩子’是一个哑女,而不是一个口齿伶俐的肚子像柔软的、热气腾腾枕头的女记者。
        “其实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即是对现实的摧毁,其价值取决于其摧毁的总和。现实已经足够惊心动魄,小说,要克服这种冲动,克服对戏剧感的追求。现实之外,另有上帝。而小说的命运将不可避免地转向:诗、哲学、人物的脸庞,以及最重要的‘对现代性的阐述’的虚构。要能看到当下的戏剧性与传奇性,更要看到它们的舞台(广场与陋室),看到舞台形成的原因。一切尚有赖于我们开始。”
        父亲没再说什么,身子一下子轻了。我托住他的腰,把他放回到床单下。想了几分钟,也把自己放到床单下。父亲的灵魂缓慢地进入我的身体。现在,我们俩不再分什么彼此。
        门开了,还是那个坏脾气的小护士。
        身边还站着一个提着果篮的神情怯怯的长腿少女。
        少女是来说谢谢的。但更希望我能原谅她那位鲁莽的白痴男友,不要让他去蹲号子。“他是爱我的。要不他也不会动手打你,打得这么狠。打完后还哭得那样伤心。”少女结结巴巴地说着。她有一对好看的锁骨,精致平滑,开阔舒展。杏仁眼跟进屋,瞥了眼衣着暴露的少女,瞳仁里有一丝被迅速掩饰起来的厌恶,打断她的话,“建议你最好再做一个放射性核素心肌显影,你好像有点心肌缺血。”
        少女吓着了,“是他打的?”
        我的左脸差点痉孪,赶紧用手去揉。杏仁眼的脸隐藏在口罩下,看得出她也是在强忍着笑。我嘿嘿乐,“什么时候做检查?”
        “明天上午。早上记得空腹。还有,记得把家属喊来陪同。万一有事,得有人签字。”杏仁眼准备走。我赶紧喊住她,声明在这个城市自己并没有一个家属。杏仁眼耸耸肩膀,出门把一个声音扔在身后,“这是你的事。你叫把你送到医院的小范来签字也行。”
        少女望着我,十根手指在身后绞来绞去,牙齿不时咬在嘴唇上。我挪动双腿。除了心脏不适外,身上其他部位的伤并没有小范说的那般严重,可能只是轻微伤。按《治安管理条例》,拘役白痴男十五天是可以的,但这是毫无必要的。我冲着少女笑,示意她不必紧张,我完全明白她已说的,以及她还没有说出口的。少女鞠躬,走了。
        我从枕头底下摸出警察的名片,随手撕了。又再摸出手机与她的名片。
        父亲,我想你会同意我打这个电话。

64/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