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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父亲讲的故事

发布: 2012-2-23 19:21 | 作者: 黄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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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不是肇事者。尽管那年初秋我经常驾驶一辆黑色桑塔纳行驶在乡间马路上——我已记不清你们说的10月16日下午3点,我是否驾车外出,但我驾车以来确实没有撞伤人,哪怕是一条狗。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没有把您比喻成狗的意思。虽然您是左撇子,这样顺手,其实你可以试一下右手。右手开发左脑。噢,谢谢。我开车从不喝酒。我不喜欢被酒精控制。我更不吸大麻。那辆桑塔纳确实有过一次外壳维修的记录,那是在市外环路修建高架桥,我把车开上去了,不知道桥的那头断掉了。车速不快,当我发现这是一座断桥时,下意识地踩死刹车,车身侧翻,便撞在护栏上。没有人证。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可否起身挪动一下?谢谢。您说的这个人,我闻所未闻。她在省城,我离她二百余公里。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要说我是肇事者。如您所言,没有无缘无故的恶,我也相信她必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我不清楚她为什么这样熟悉我,不仅是名字、住址、年龄、职业,乃至于我失败的婚姻与自己都不大清楚的血型。您们不妨考虑聘请她为顾问,也许能在短时间内有效提高破案率。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可以喝口水吗?谢谢。我的潜台词不是在嘲笑你们无能。你们的效率有目共睹,瞧,我不就作为一个嫌疑犯又重新蹲在你面前吗?我只是痛恨那个狗娘养的。对不起,我说脏话了,您肯定会理解我这种情绪。一早醒来,还未洗脸漱口,就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成了一个肇事者,什么也干不了,哪里也去不了,你也会痛恨那个诬陷你的人吧,哪怕哪是一个雌性。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要写封表扬信给你们局长,给省城各大媒体,感谢您这富有人性光焰的理解。我也晓得互联网上无隐私。但这句话适用于那些振臂一咚应者云集的意见领袖。我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自由撰稿人,连偶尔给我发稿费的编辑也不知道我的真名实姓。我的笔名是我前妻的名字,她的名字比较中性化,她的身份证在搬离时遗漏在抽屉缝隙里。
    “尊敬的警察先生,千万别把您的手打疼了,您可换根棍子。谢谢,我知道您厌恶暴力。暴力是人对自我最深的憎恶。我确实不是骗子。我前妻确实是一个女性。您懂的,身份证上的相片一般都跟遗照似的,我前妻被拍成这个样子,应该偷着笑了。这不是户籍民警工作不细致,是当时的摄影器材不够先进。您说的是,您就是中国的福尔摩斯。性别栏确实是女。我也不清楚邮局的工作人员怎么不在乎这点,他们必须来您这里接受培训。我承认,他们中也曾有人问过,我嫌麻烦,就说张冠李戴了。他们还真信。他们的工作态度太马虎了。这要批评,严肃批评。我向您揭发,后来他们就不问了,有时候连身份证都懒得看。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使用我前妻的身份证并非是我对她还抱有某种无聊的情绪,最早只是方便,怕麻烦,后来就是习惯,就像某些左撇子,并非天生就是,而是因为一个糟糕的开头加习惯。我没有讥讽您的意思。人类最伟大的艺术家达芬奇、世界最年轻的征服者亚历山大等,都是左撇子。没有左撇子,就没有人类现有的文明。您说是否存在这种可能,我前妻因为不小心或其他缘故,把我的个人信息泄露在网上或在无意中给了那个指证我的人?您知道的,前妻是一种不可理喻的动物。
    “尊敬的警察先生,能再次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我没有误导您的企图。我只是在说可能性。世界是由种种可能的弦组成的。明天有种种可能,这话好理解;今天,只是这种种可能中被践行的那种。而所谓过去,由于观察者的不在场,它又重新回到种种可能中,所以说,历史就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尊敬的警察先生,我不是故意要自取其辱。我理解您,您这是正义的惩罚。我死不了,您放心。我只是好奇这样一桩事实。您不远数百公里风尘仆仆数次赶来我面前,告诉我我干过一桩我没有干过的坏事。我有点激动,也有点难为情。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历史是一个有尊严的大家闺秀。胡适先生完全可能没说过那句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话。我们要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
    “尊敬的警察先生,能有幸配合您的调查,实在是我毕生之荣幸。那辆桑塔纳您上楼时也看见了,就在草坪上趴着。前年,我转手把它卖给了一个需要它的人。说来也巧,去年这个人买了这边的房子。当时我看见它时还挺激动。为什么卖车?没理由。就是不想开了。就像我前妻突然不想与我过日子一样。是在这里签字么?噢,我真是个怂货,又签的是她的名字,第三次犯同样的错误,这次您就不必亲自动手,我自己来。”
    3
    他像只落汤鸡似的被突然打开的房门吓了一跳。
    他讨厌巧合,他写过太多生硬的或别有用心的巧合。所有的巧合都是陈词滥调,都是勒在脖子上的绳索。现在他把自己脖子上的那根又勒紧了点。是那个几个时辰前他曾在雨里追赶的有着一张古典的脸的少女。
    他如堕梦境,又觉得这梦境与往昔的破碎、断裂、旋转不大一样,地面平整得令人晕眩。他不得不扶住墙壁,目光在少女胸口稍作停留,即赶紧垂落,以支撑住自己快要失去重心的身体。少女已换过一身淡褐色带圆点小斑点的睡衣,脸上有着异乎寻常的不屑与愤怒,手上还拿着一个小纸板,上面有五个清秀的小楷:
    你在跟踪我?
    他慌乱摆手,脑子里本来已想过千百遍的句子被这五个字一下子就扯成了一团乱麻。恍惚就回到了许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穿着领口洗得发白绿色军装的男孩的那个初夏,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也是用这混合着愤怒、不屑与唾沫的五个字在一条古老的南方小巷拦住他的去路。
    惊慌失措的他如同被枪打了,立刻跳上覆盖着青苔灰藓高近二米的墙头——这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啊,事后,他在这堵墙壁下反复练习了数百遍,但再也不能那样徒手跃上墙头。
    是一件什么样的稀世奇珍在那个时刻托住他的身体?
    他咽下唾沫,把记忆一点点咽到肚子里,退后一步,确信自己并没有看错门牌号码。他堆起笑容说明来意,觉得自己的声音就像从一个遥远且古怪的海螺里吹出来的。这种时空错乱感使他越来越有一种窒息感。少女在门道边搁下藏在另一只手里的黑色垃圾袋,白晰修长的脖颈一俯一扬,一脸警惕,又变戏法似的,指缝里跳出一只铅笔,迅速在纸板上写了五个字:
    你找她干吗?
    这是一只多么美丽的生物啊,双手就像是阿里巴巴的藏宝洞。黄昏的光线穿过楼道回字形的镂空处,均匀地撒在她脸上,像烤得金黄的芝麻粒,他几乎就要热泪盈眶。
    你是我最好的光阴;你是微凉的晨曦;
    你是只属于我的珍禽异兽;你是南方天空黄昏时的雨水。
    时间在轻喊着你的名字。
    在你的头顶。云层是一张恍若隔世的唱片。
    我翻来覆去地听。
    这些句子就像当年那个明眸皓齿的女孩身上轻轻的战栗。
    他看见自己俯下身把这些战栗一一收入口中。
    他脸上诡异的笑意惊吓了那只美丽的生物。门被重重关上。他呆立半晌,不得不敲响房门,敲得慢,一分钟敲两下,轻轻两下。五分钟后门打开了。少女还是一副烦躁不安的样子。
    他说,您能递杯水给我么?我不是坏人。我就站在门口。
    他耐心地诉说着,请她理解他的疑惑以及这四年来折磨着他的种种痛苦。
    ——“我不是《通天塔》里那个忧郁的刑警;她也不是那个叛逆的聋哑少女。”
    他不清楚他在诉说时为什么会想起这句话。
    他小心翼翼把脖子从这句话所形成的圆形绳索及其阴影边移开。
    少女脸上的愠怒渐渐褪去,用最简洁的文字回答了他的问题,他沉默了,就好像他的沉默就是为了这个结果。又或者说,他被这个结果吓着了。他突然痛恨起自己这两根敲响房门的手指,并为这种痛恨心中一片茫然。
    那个指证他的人是少女的母亲,还曾经用过一个在他心中索绕过十六年的名字。
    明眸皓齿的女孩与古典的脸的少女的形象慢慢重叠在一起。慢慢的,比最杰出的钟表大师的手指还要慢。她们是母女关系。他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孩子你多大?
    少女做了一个十六的手势。
    他还想再说什么,门里传来一个虚弱的嘶哑女声。少女似受了惊吓的梅花鹿,跳回屋子里。门虚开着,光线凹了进去。
    他握掌成拳,用屈起成锐角的关节叩击太阳穴。黑色塑胶袋里露出天蓝色的一角,那应该是他的衬衣。他蹲下身,取出自己的身份证与火车票。上面有了血迹,腥的。他的眼泪不可抑止地流下来,这令他羞愧。他没再迟疑,快步朝门里走出。
    门在他身后蹑手轻脚地关上了。
    4
    词语是一连串的因果。你撰写了“他”,“她”的身影已隐约可见,而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将使你深陷于他们的沮丧与挫折,以及爱恨交织。你将被词语主宰,你将被它们挖空,你将面对镜子伸出舌苔。你是他们的奴仆。这是你作为一个写作者的宿命。
    “主啊,我已听见了这些词语里的雷声。指缝里有闪电。”
    你从乳白色的餐桌上抬起头。那个少女还一动不动地站在石阶上,腰间缠着天蓝色衬衣。究竟是哪一行句子把你拽进梦境深处,抑或就是昆汀·塔伦蒂诺的那个《低俗小说》?
    父亲沉默着。良久,嘟囔道,“形容词太多,跟面包上的甜点一样,腻。”
    “对甜的热爱,是人的天性。有哪个小孩不爱吃糖的。”我辩解道,搁下电脑,甩动十指,写字真是一桩无益身心健康的体力活。大脑像被十几只受了伤的熊瞎子蹂躏过的玉米地。更郁闷的是,那个来打针的小护士居然在楼道口对女伴嘀咕我神经不大正常,脸上的表情瞬间换过十七八种,还一个劲地嘿嘿傻笑,看得她心里起毛。
    父亲的眉毛越皱越紧,一个核桃大小的结蹙着额头中间。
    “你想说什么,我没看懂。”
    “就刚才这个陈世美的故事啊。当然,这是故事的高级形式,小说。一个真正的小说家眼里是没有读者的,只有‘头顶的星空与心中的道德律’。所以我按你刚才说的办,没写板寸男与他女儿在夜总会邂逅。还有,我把他女儿写成哑女。这样可能更好。”我小心翼翼地选择着词语,琢磨着是否要去哪把这篇文章打印出来,在电脑上看文章是一回事,白纸黑字又是另一回事。
    “放屁。我都看不懂。叫个屁小说。我且问你,你想表达什么?”父亲挥舞着他的十根手指头,怒气冲冲。小护士进来了,手指在床栏上敲了下,“安静。不要影响别的病人。”我朝小护士吐吐舌头。小护士扔给我一个白眼。双手插在兜里,走了。
    父亲不屑,“东西写得乱七八糟,勾引女人倒蛮有一套的。还吐舌头扮鬼脸!”
    父亲突然朝我扮了一个鬼脸。我愣了,然后笑了,然后我们俩都笑了,然后我们俩不约而同地拿手捂住嘴。父亲压低声音,“这才是我的儿子嘛。瞧,你这个小说,不,你这个故事里的少女,哪一点像板寸男?”
    我啼笑皆非。
    “爸,你到底想在这个故事里看见什么?”
    “这重要吗?”
    “重要。苏学士看佛印是牛屎桩;和尚看苏东坡是佛。爸,你说是这两个人谁的境界高?”
     父亲哑然失笑,“扯淡。你是说我读不懂你这篇小说,是我的境界问题?”
    “我没这个意思。”
    “你就这个意思。”
     父亲让我重新打开电脑,又把文档浏览了一遍。
     “为什么他们的孩子不可以是又矮又胖的?假如她是一个已经参加了工作的二十六岁的老姑娘,你打算如何说这个故事?”父亲用手指头戳着屏幕。
     这个问题有点儿要命。我有点恼火,朝门外努嘴,“爸,刚才那个小护士漂亮吗?”
     “漂亮。”
    “那不就得了。漂亮虽然稀罕,也不是没有。为什么非要去让他们的孩子是一个又矮又胖的老姑娘呢。若真是这样,在肯德基餐厅,他或许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父亲的眼神不无嘲笑,“换句话说,你这个自鸣得意的故事就是建构在一个漂亮少女的形象上?或许你还觉得它是一座有艺术难度的迷宫或花园吧。瞧见没有,只要我动动小指头,它就得坍塌成废墟。”
    这话伤自尊心了。父亲说得有一定道理。但,这就是两个小说了。
    父亲说,“他是一个三流作家,且刚出版了一部新书。这个孩子是一个报社记者,她来采访他,他们不就有了关系吗?”
    你低下头,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你看见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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