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我给父亲讲的故事

发布: 2012-2-23 19:21 | 作者: 黄孝阳



        雨点滴至额头,轻得让人难以察觉,好像妇人之舌尖。整个世界满腹愁绪。由水蒸气凝结而成的雨滴,在风的作用下,斜斜地飘下,落在一片片高矮不一青黑色的屋脊上。万物在雨声中渐渐化成虚无。所有的人都与我没有关系,也都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关系。一股战栗自腹部升起,如颤抖的火焰,火苗直冲脑门。我转过头,又看见了她。
        她叫洛。她在得月酒楼前。她像猫一样。
        她无声无息地靠近了一个醉熏熏的肥胖的人体,并把手中闪电一样的东西扎进去,深深地扎了进去。当那人像尸体一样倒下,她的喉咙里迸出一声尖锐的叫喊。
        洛,我再次看见了你。在这个不属于夜晚的午后,你蹲在一块搁着一些劣质发夹、几个一头系着皮筋的棒球的塑料薄膜前,手腕上有淤青、细小的伤疤与两串彩色玻璃链子。那个曾像尸体倒下的男人站在你面前,眼里有恶毒。你下意识地低头,你的脖子承负不起你头颅的重量。因为你的鲁莽,瘦小羸弱的父亲跳楼自杀,像片叶子悬挂在电线上,身体被烧焦;歇斯底里的母亲在冰冷的雨夜不知所踪。
        所以,你只能蹲在这个午后广场的一小片树荫下,为如何喂饱生活那个饕餮之胃绞尽脑汁。
        洛,你害怕了。你为什么害怕?你之所以害怕,并非害怕眼前这张丑陋的脸,而是害怕当你那个少不经事的弟弟哭喊着姐姐时,你不能待在他身边——是这样么?
        你的眼角泌出一滴泪水,流得是那么慢,比静止还要慢一点。
        广场上只有你与他。这里是只属于你与他的舞台。暂时还没有观众。肥胖的男人有了诡异的笑,摸出二百块钱,摔在地上,“都买了。”男人踩碎一根发夹,又抓起一个棒球,摔在地上。球高高弹起,男人伸手接住。你咬住嘴唇。你的嘴唇是一个鲜红的伤口。你死死地盯着眼前上下弹动的球。
        洛,我看见了你的刀子,那把曾被你死死握在手心的刀子,躺在这个城市的某个抽屉里正愤怒地叫喊。
        洛,你听见了吗?我把它的喊声送到你的耳朵里——它应该是你的勇气所化,而非勇气的来源。洛,抬起头吧,就像树枝在沉闷夏日里抬起花苞。
        一个妇人撑着把太阳伞蹒跚行来。我把嘴贴至她的耳边。她惊惧地打量着你与肥胖的男人,跑起来,像要跑进十八岁。她臃肿的身体一时还不大适应这些只有年轻时才可能完成的动作,失去重心,摔倒,短小的四肢徒劳地在空中划圈,终于狼狈地爬起,又好像空荡荡的街道打出的一声喷嚏,马上不见了。
        脸上有一点唾沫星子。
        男人在说着脏话。男人又踩碎了另一根发夹。看得出来,他很想把你的脸踩在皮鞋下,像发夹一样踩碎,或者把你变成他手中的棒球,不停地拍打。
        洛,不要惊慌失措。不要让懦弱抓住你。尖叫吧,你的喊声将高达240分贝。只要你渴想,从你羸弱胸腔里涌出的声浪将撕碎所有临街的窗户,捅破所有无礼之人的耳膜,震坏一切胆敢无礼直视你的眼球,使此世界犹如钟摆。
        时间凝固在此时此刻。
        男人走了。花瓣一样的女孩儿依然低垂着头,身体缩成一小团,天鹅一样的脖颈上有着一块浓痰,像死了一样。我屏住气息,在她面前蹲下。她的脸没有喜怒悲哀,但不能说是木头面具,眼角细小的已不受大脑中枢控制的肌肉在颤动,瞳仁是散的,里面有模糊不清的光与影。我很好奇她大脑皮层里的多巴胺正在发生怎样的化学反应,可惜我没法进入她的灵魂。若不是她右手尾指痉挛般的翘起,坦率说,这是一座极富有美学意义上的雕塑。
    我见过一座雕塑。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女的形象。一个衰老的男人用所余无多的光阴创造了它,爱上了它,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凝视着它。
    我还记得他的喃喃自语:“我终于看见了她。她闪电一样的容颜,使我腹中有了千轮太阳。”在这近乎祷告的喃喃自语中,它活了过来,拥有了生命,成为了她。这本该是一个完美的“皮格玛利翁效应”,有暗示、碎片、神迹,以最不可思议的虔诚。遗憾的是,故事并未就此终结,也没有若童话所宣称的那样“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意外发生了。她的目光被在一边侍侯老男人的年轻仆人点燃。他们相爱了。不谙世事的她爱得肆无忌惮。她在月光下不可抑止的欢愉叫喊像毒蛇啮咬着老男人的心。年轻的仆人苍白了脸,欲图挣脱她的狂热。她扑上去,死死地咬住仆人的嘴唇,好似他是亚当她是夏娃。老男人给了仆人两个选择,杀了她,给他自由;或者吊死他,在她面前。
    仆人的选择众所周知。当斧头劈下,她终于相信了这不是情人的玩笑,她的手臂瞬间化成一双可以飞抵天庭的翅膀,已经来不及了,她的头颅被砍下,她成了石像,被黄土掩盖,又被农人掘起,至今仍被与《米洛斯的阿芙洛蒂忒》和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一起被收藏在巴黎卢浮宫。人们把她的名字唤作:尼凯——胜利女神。
    尼凯。
    洛。
        我皱起眉头,嘴里呼出灼热的气流。那个跨越时空的与闪电有关的奇妙比喻似乎把那个雕像魂灵的一部分注入到眼前这个低垂着脖颈的女孩体内。
        洛下意识地抓住那两张飘动的人民币,把它们攥成粉红色的小小一团,若有所思地塞进裤兜,瞥了眼四周,又把拿出来展开抹平,仔细端祥,再折成三角形塞进贴身的胸衣。
        洛,终于抬起了头,目送着那个已经消失在拐角的身影。
        我抹去她脸上残存的泪痕,希望她没有看见她的未来。她将得偿所愿,亦将孤独到老。她将成为一个她所深痛恶绝的人,身体变成一座连她自己也不愿意躺进去的坟墓。
        这是现在的她所渴望的吗?
        空中像有人喊一声。太阳不见了。一眨眼的功夫,广场上的人若过江之鲫。洛开始忙忙碌碌,甚至没想到要去擦掉脖子上的那块痰。
        洛的身边挤满了摆地摊的小贩们。他们是从水泥里长出来的草本植物,熟稔地打着招呼,齐声咒骂那个侃了价却最终没有付钱的妇人,还根据顾客们的需要及时互通有无。
        突然,他们骚动起来,像遇见了鬼,惊慌的,互相张望。随着一声尖利唿哨,他们不约而同地提起塑料薄膜,抓住四角飞快地系成包袱。
        洛,跑得最快,朝着公园侧门方向。
        她的包袱打得不够紧,发夹叮叮当当地掉下四五个,还有一个棒球。她犹犹豫豫地停下。几个城管从东南方面奔来,大喊,“别跑。”一些行人有意无意拦在追赶的城管面前。洛捡起一个发夹,不无遗憾地叹气,继续奔跑。她跑步的样子就像一头无所畏惧的鹿,边跑还边回头喊,“给我三千城管,一周占领地球。”大家都笑了,包括我,但不包括城管——这是可以理解的。然后她一头撞在那个被手机铃声蓦然惊醒匆匆跑出公园侧门的青年身上。
        我感兴趣的不是两个年轻人相撞后的故事——在漫长的光阴里,我见过许多大大小小的相撞,包括那种直接导致一个星球的死、一种文明之兴起的撞击。我好奇的是:他们为什么相撞?
        不早一分,也不晚一秒,就这样被各自的因果抛入相撞的轨道。
        这里有时间动转的秘密,世事的繁华奇妙,人的凄凉三叹,或许还有宇宙之奥。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他流下鼻血。她的前额砸在他鼻梁上。她没注意到胸衣里藏着的三角形掉在地上。她没说对不起。他也没说没关系。他用舌头舔唇角的血,看她身后已气喘吁吁已不再追赶的几位城管。他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样愚蠢。
        她瞪了他一眼,往东;他站在原地不动。
        “在我痛苦的尽头,有一根树枝。被坚硬的不可融化的冰覆盖,等待那只手的形状。我将由你开启并折断,在漫长的岁月。”
        她没听见他的声音。我听见了。
        我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眼里有了迷惑,弯腰捡起地上那个三角形,又上前几步,捡起了那个棒球。五分钟后,神色惊惶的她将跑回这里。而他会一直默默站着,就好像那个使他从树下长椅上一跃而起的手机铃声从不曾响起。
        我朝他们身后奔去。在许多房子的后面,一扇临街的窗户被推开。一个赤祼双足的女人出现在窗台上。那是他的母亲。她想对这个世界说点什么?她什么也没说,就这样跳了下来。她的身体砸坏第十五层楼住户栽着油菜花的花盆。第十三层住户阳台上的不锈钢栅栏又弄坏了她精致的五官。她的样子有点难为情,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第九层住户阳台上晾晒的床单裹住了她。床单上印满枝繁叶茂的牡丹。我避开突然从楼梯上冲下的那个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的孩子(他的手里又出现一个令人费解的蓝色塑胶皮球),把头仰至脖子后面,情不自禁地想起《百年孤独》中那个被床单裹着飞上了天空的俏姑娘雷梅苔丝。当然,我知道,这里是中国,不是拉丁美洲。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出现这种文学性的。
        大楼顶端那扇敞开的窗户成了一个黑色的洞。一张男人肥胖苍白的脸,似无声流过的电影胶片,一闪即逝。一个棒球从洞里轻盈跃出。
        只有球是真实的。
        我抓住了系在球上的皮筋。球继续向下,砸中右脚脚趾,与多年前尼凯的头颅掉下时砸中的位置一样。


66/6<123456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