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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与碎片——记忆中的诗歌往事

发布: 2016-1-07 14:01 | 作者: 苏历铭



        
        4.林莽:白洋淀诗歌的守望者
        林莽是一个有着底蕴深厚、宽以待人、值得信赖的诗人。我一直以为,在林莽的名头上加注任何称谓,似乎都没有“白洋淀诗歌的守望者”更为贴切,因为白洋淀和他无法分割。在《我流过这片土地》诗集中,他写到:“白 洋淀有一批与我相同命运的抗争者,他们都是自己来到这个地方。他们年轻,他们还没有被生活和命运所压垮,还没有熄灭最后的愿望。他们相互刺激,相互启发, 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文化氛围。一批活跃在当代文坛上的作家、诗人都曾与白洋淀有过密切的联系。那儿交通不便,但朋友们的相互交往却是经常的。在蜿蜒曲折的大 堤上,在堆满柴草的院落中,在煤油灯昏黄的光影里,大家倾心相予。也就是那时,我接触了现代主义文化艺术思潮。”2005年的晚夏,我随林莽、吴思敬、刘福春等人陪韩国的学者一起去了白洋淀,在蜿蜒的河道里,体验前辈们的诗歌精神,有着一种源自内心的敬重。在芒克当年插队的小岛上,见到芒克当年的邻居,我领略了前辈们在乡亲心中的位置,更深切地体会到在1970年代初期,他们业已开始的现代主义诗歌的价值。
        “心灵的闪光来自对什么的渴求/湖泊在黄昏的余辉中/是有一种欲望来自沉郁的岁月/一封信、一首歌、一个无言的请求//当我走过那些河岸和落叶堆积的小径/被一个无法实现的允诺缠绕了许多年//那影子已化为低垂头颈的天鹅/有时我梦见/在一片遥远的草滩上/那只神秘的大鸟正迎风而舞”。在白洋淀出身的诗人中间,林莽的诗即便在癫狂的年代里始终表现出独有的安静,更多的是内心独白的心灵诗篇,但又不缺乏印证时代或超越时代的诗歌精神。
        在现实中,林莽总是相当低调,始终在推动和推动诗歌发展上默默地做着大量有益的工作。特别是保护和整理诗歌的遗产,发挥着别人无法替代的重要作用。在我的印象里,这位白洋淀的先行者一直照应食指,特别是前些年凡是有机会在公众场合见面,林莽和食指几乎总是同来同去。2005年1月,我在长春见到张洪波,也巧遇了未曾谋面却做了我诗集《有鸟飞过》的责任编辑马合省。张谈起当年与牛汉、吴思敬、芒克、宋海泉、甘铁生、史保嘉、刘福春等人一起回到白洋淀的曲折经历。
        被林莽等人称为“老爷子”的牛汉先生,在八十年代曾主编《中国》杂志,在更远的时间里因为胡风事件曾被株连。2000年1月,在北京诗界迎春会上,牛汉作了“感谢苦难”专题发言,他的刚直不阿、爱憎分明的人生态度,让个别著名诗人如坐针毡,更令近百位与会者为之感动。
        财部鸟子是日本很有影响的现代诗人。1994年, 她委托我与国内诗人联系,邀请他们参加日本群马是世界诗人节。本来是组委会想请北岛,但限于当时的社会状况,最后我还是给心目中纯粹的老诗人牛汉和邵燕祥 发信。由于名额的限制,最终牛汉先生与会,并做了基调演讲,博得与会者的盛赞。财部鸟子每次来京,似乎都要拜访牛汉先生,记得有一次风大天冷,近80岁高龄的牛汉竟然骑着自行车前来,从十里堡到地安门,一路上老人逆风而行!  
        
        5.张诗剑:香港诗坛上的植树树
        2006年4月,我得到香港作家代表团莅临沈阳的消息。在乍暖还寒的晚上,我出现在他们下榻的酒店大厅,这让张诗剑和陈娟夫妇特别意外,并真情相拥。时间过去整整二十年了,自1986年离开香港后,我就再也没有与他们相见,但张诗剑在我留学时曾给我特别重要的帮助,始终心存感激。
        当年去香港之前,楼肇明嘱我有时间的话,一定要去拜访张诗剑,说他是香港诗歌沙漠的植树人。《昙花梦》的作者陈娟和置身于香风迷雾而不惑的张诗剑,被称为“香港文坛的夫妻档”,他们能把文学一直坚守到现在,且创办了《香港文学报》,确实让人敬佩。
        记得我们约好了在九龙城道附近的好运酒楼里见面。在赶去的路上,内地很少见到的双层巴士和出租车风驰电掣地急驶,各种各样的彩色广告牌沿街排列,让初到 “花花世界”的我总是眩晕。我提前赶到,在酒楼下的书摊上随手翻看杂志,哪里有诗啊!文学被拜金主义和纵欲主义浸染,赤裸裸加血淋淋,充斥彩色版面。一场 短暂的阵雨之后,一位穿着白色衬衣的中年人出现在我的视野,看清他手中拿着《香港文学》杂志,我便迎上前去。
        在酒楼里,诗剑先生谈到他初到香港时,为了谋生,从过商,打过工,甚至当过体力劳动繁重的建筑工,可谓是饱尝到了香港社会的酸辛冷暖了。尽管如此,他始终 没有背叛在大学时就眷恋的诗歌,反而更勤于笔耕,大量的作品是目睹香港现状后写成的。那时,他的诗歌作品主要由两方面组成,即对大陆的深切惦念和热爱,对 香港社会的冷眼剖析。他认为诗的灵魂应该是“爱与恨的旗帜”,决不是随心所欲的玩具或摆设,是对崇高思想的执著追求。
        从他那里我还了解到台湾诗歌的一些情况,并得知余光中已经结束了“沙田时期”,在“老来无情”的低吟中回到台湾。正是因为他的介绍,我之后的晚上基本上在 天地书屋里度过,第一次看到台湾的《蓝星》诗刊,并在数年后成为它的作者。我向他介绍内地的“第三代诗人”的诗歌创作,他以一种宽容的态度饶有兴致地倾 听,当即他就让我写一篇介绍青年诗人的文章,不久就在香港的《文汇报》的新晚专刊上全文发表。
        在这篇文章中,我以极大的热情倾情渲染,“谁都不会否认,近年来的中国诗坛,出现了诗潮迭起的壮阔场面。每一个挟着梦想和海风的年轻歌手,汇聚在东太平洋的白色海岸上,咏唱着多声部的撼人心胸的青春组歌。这时,你若将眼睛仍旧停留在朦胧派诗人北岛、舒婷、顾城们的身上,那你就无法全面地了解处在更新阶段的中国诗坛,更不能清晰而透视地预言中国现代诗歌的走向。”我还写到,“曾 经以《崛起的诗群》轰动诗坛的青年诗评家徐敬亚,就极为感慨自己在这群新人面前已经力所不及。深受青年诗人欢迎的老诗人牛汉,实在地承认自己已有错位感, 并将这群青年诗人誉为诞生于地平线的新生代。”“不论这群新人的内部构成如何,作为整体,他们最为显著的特点就是新鲜,以及似乎永远处于动态的创造力,所 有人都会欣喜地发现,中国诗歌经过许多人为的阻碍和限制以后,正朝着真正的艺术归依。诗不再是图解政治、目标的工具,诗就是诗,是想象和思索天地里的一大 群洁白的鸽子。这批人的主要组合群体,是最为活跃的大学生以及受新思潮影响较大的工人和农民。他们既继承了本民族传统文化的优秀部分,有广泛涉猎了外借艺 术的种种倾向,这种多元性和比较性,增强了他们使中国文化走向世界的责任和庄严使命。因而他们勇敢地将启发他们进步的朦胧诗,以及以前的诗创作,统称为主 流文化,且以反主流文化的姿态,以更猛烈的艺术覆盖,震撼着诗坛以及中国每一双热爱诗的真情瞳孔。”
        现在再读自己一气呵成的肤浅旧作,还能回忆起当时自己的激情状态。张诗剑把这篇文章的稿费帮我买了台湾年度诗选,并寄到我的手上。现在,诗剑先生已不入老年人的行列,但他因为诗歌会永远年轻的。
        
        6.刘福春:憨厚可掬的中国诗歌版本研究第一人
        与谢冕、吴思敬、林莽共同编辑《诗探索》的刘福春,长得憨厚可掬,研究者的自律没让他成为脑满肠肥的胖子。刘的诙谐浸染着文化色彩,比如他把指导的两个韩国女学生,因为皮肤的差异,他称稍白的为牛奶,稍黑一点的为巧克力。
        2001年,他与日本学者岩佐昌暲共同编辑《红卫兵诗选》由日本的中国书店出版。其中较完整地收集了文革10年散布于各种红卫兵报刊的“诗歌”,应该说,这是一本颂歌与疯狂交织的中国诗歌的怪胎。对于认识1949年后中国诗歌的非诗歌性的演变,以至于文革时代的登峰造极,有着相当的贡献。不仅如此,他始终一贯地坚持中国诗歌活动和诗集版本的研究,并出版了专著《新诗纪事》,填补了诗歌版本研究的空白。
        为了编著《中国现代新诗集总书目》,福春要求自己必须查到原书,使用第一手资料。他查阅了五十多家图书馆及一些个人藏书,把当时能找到的从“五四”到1949年出版的新诗集都看了一遍。很难想象,他在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始终把诗歌版本研究当成自己的一个重要方向。这需要勇气、忍耐、淡泊名利、拒绝诱惑和自我牺牲。
        他个人已搜集到中国现当代诗人的诗集10000余种,与2000多位诗人建立了联系,并存有他们的创作档案。与新诗有关的一切资料对他来讲都是有价值的,他都需要,手稿、书信、照片等等,都能给他带来快乐。他曾对人说,“与新诗有关系的‘纸’我都收集”。 福春的家就在潘家园附近,经常去那里的旧货市场寻找文化珍品。前不久去他家时,他展示刚刚淘来的当年赵一凡给北岛的信。在他并不宽敞的书房里,收集了各种版本的诗集,我敢说中国任何一家图书馆的诗集藏书都不及他的书柜。
        
        7.郭力家:拒绝加入正规部队的“特种兵”
        那时已经从东北诗大毕业的郭力家,经常出现在我们学生宿舍的门前。他总是坐在台阶上,斜眼吊春晖,只要有靓丽的女学生走过,他眼睛的余光会一直跟踪到人家 消失于街道的尽头。我一直认为他心术不正,匪气十足,虽然知道他也写诗,但根本没有心情与他认识。中文系的张锋、鹿玲等人似乎与他熟悉,是否有人落入他的 陷阱,不得而知。后来郭在长春一家出版社任职,若有不想接听的电话,他会对着话筒说:这是火葬场,需要派车吗?我想,以为打错电话的人会郁闷一天。
        对于郭的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曾经非常反感。多少年之后,在北京又与郭力家相遇,在岁月的磨练中渐渐理解并欣赏了他。其实老家貌似反叛的背后,有着返朴归 真的童心。年轻时无畏无序的状态,已经减退,尤其是现在竟然担当起社领导工作了,谈吐相当体面。他越是正经,越是怀念他无厘头的诙谐。郭是幽默大师,他的 口语远远胜过他的诗歌语言。诗歌是郭力家出世的匕首,而口语是四散的飞箭,屡被射中的靶子不愿倒下,是希望老家能掷出淋漓的飞镖!
        “拣来各军兵种所有番号对对付付/缝上我这件浑身呲牙咧嘴的破衣裳/拒绝加入正规部队/是我的本性/逼我对自己要终生难忘”。“特种兵”郭力家诗作不多,1987年混迹青春诗会,是他惟一一次与官道并轨,之前之后野生于荒地之上,无党无派,缺少雨露滋润。他曾宣称:我看到北中国隐隐不安的伤口里窜出一个又一个滴血的声音。没有怜悯,我只有蔑视!2005年 元旦前,他约朱凌波和我坐在他家附近的上岛咖啡店里,一本正经地拿出新作,迫不及待地朗诵,并询问大家的意见。老家天真无邪的表情,让我开怀狂笑,什么都 不能让老家矮小,但诗却能。郭力家同志是国务院学术委员会签字认定的正教授级编审,还是偷税漏税的出版商,现在体面地活在北京,更多的时间是流窜于长春的 酒馆里。
        长春自诩为文化之都,各类高校遍布整个市区。在学院的围墙外面,至少有一个名字不容忽略,那就是经常流窜于各色民间诗刊之间的邵春光,现在似乎又叫“邵揶”。这个“霹雳诗王”久 远的故事被我偶尔想起,那就是他别具一格的婚礼。听说他的婚礼完全按照葬礼的仪式来办的,凡是来宾均要戴上黑纱,会场里播放哀乐,这种另类的生活态度至少 在追求新奇的当今社会也不落伍。颠覆传统和规则,或许是更直接表达或揭示本质,老邵是个奇人。在《顶罐》中,他早已说了,“不想跟历代的文化衙役比装束/我是个便衣诗人/我只能用我缺点的独特/嘲笑他们的统一规格。”这些年来,他一直活动于民间,甚至都不露出水面换气,也真是一股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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