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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节与碎片——记忆中的诗歌往事

发布: 2016-1-07 14:01 | 作者: 苏历铭



        
        12.潘洗尘:永远割舍不去的诗歌情结
        如果时空倒置,把潘洗尘放到民国时代,那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又是怎样的人生呢?左思右想,我还是无法把他和诗歌联系到一起,想象不出来荒蛮之地怎会有风花雪夜的情趣,倒是一个识文断字、杀富济贫的土匪形象,反复出现于我的脑海里。
        1983年9月 底,潘洗尘、杨川庆、杨锦等人抵达长春,在吉林大学我们围绕大学生诗歌做过激烈的恳谈。那时,学院诗风靡大江南北,各地涌现出数不胜数的英雄豪杰。哈尔滨 还有王雪莹、陆少平等大学生诗人。与这群莘莘学子相比,潘洗尘充分展现了东北特有的豪迈和匪气,大有舍我其谁的气概。那是一个精神传承但又目中无人的时 代。潘洗尘恰好在此时初出茅庐,在并没有真正理解诗的真谛就成为了诗人,其锋芒和张力瞬间膨胀到最大。潘洗尘的名字迅速扩散,远远超过他的作品本身,成为 大学生诗歌摇旗呐喊的重要人物。
        1985年, 我被派往上海工作。夏天的一个午后,我去华东师大参加一个诗歌朗诵会。傅亮和陈鸣华异常兴奋地告诉我,东北来的著名青年诗人潘洗尘抵沪,并将莅临今晚的诗 会。洗尘进入会场,脚步沉稳,气宇轩昂,迅即博得全场雷鸣般的掌声。尤其是他用低沉的声音宣告:我是黄河的儿子!经久不息的掌声淹没了他哽噎的声音。那是 多么可爱的诗的年代呵!诗是独特的灵语,会让你迅速在陌生的人群里找到同类,在同类中找到回应。
        在北京,我有幸多次接待过潘洗尘,并聆听他慷慨激昂的演讲。实在地说,他的表达语言胜过他的诗歌语言,即便《六月,我们看海去》被选入语文课本,被学生们 反复诵唱,我却认为洗尘对于诗歌的贡献,活动远远大于作品。《大学生诗坛》的创刊,《多梦时节》的出版,乃至一些诗歌刊物的栏目,潘洗尘极尽其煽动和鼓 动,不断地推陈出新,在1980年代的中国诗界,可算是殚精竭力,鞠躬尽瘁了。诗的高低优劣,本来没有公认的尺度,角度和立场不同,诗的认知和评价全然相迥。洗尘并不多产,但他明显烙着时代色彩的作品,会让我们这些同时代的人有着某种共鸣和久远的回忆。
        潘洗尘以他风风火火的性格勇闯诗坛,就像彪汉进入拳击场,虽然力量十足,但技巧和规则的差异,让他最终扔掉拳击手套,离开诗歌的竞技圈。也许是自身的局限,也许是热情之火化为灰烬,也许是诗歌已无法承载他的思想,等我从日本留学回来,再见阔别多年的潘洗尘时,已是1999年 底了。他坐在昆仑饭店大堂的咖啡店里,完全褪去了诗人的火热外表,内敛且深沉,只是相见时惊诧的瞬间,我还能认出那个走南闯北布道诗魂的微笑。商道上,潘 总完全理解了感恩和惜福的人生含义,似乎运筹帷幄,但我懒得与他沟通,因为支出和应收帐款,以及人脉、资源、客户、市场、需求等等并不让人特别的快乐。无 论潘洗尘经商有多么成功,他与生俱来的草根性比任何光环更为可爱。只是这位被我想象为土匪的人,现在增添了不少小布尔乔亚的情调。比如喜欢出入欧美风情的 餐厅,在酒店大堂的咖啡厅里附庸风雅,以及衬衫袖口上钉着硕大的铜扣。生活改变着我们,特别是在嬗变的年代里,有时会发现某些美好的梦想已不存在。或者 说,我们接近梦想时自己变得面目全非。
        在新人叠出、派别丛生的诗界里,往昔的诗魂似乎有复苏的迹象,要不然潘洗尘怎么会收拢旧作,再现诗坛呢?他的清水洗尘网站似乎很有人气,但我对他挂满了自 己各种姿势的靓照不以为然,也许时尚已经吞噬了本质的东西。中国诗坛上,争夺功利、地位、名份和荣誉是相当时尚的事情,不过角逐于此的有些人大可不必担 心,潘洗尘不会重新兴风作浪,他只是秉承生命的热爱,本能地出演过去的一个角色。
        现在洗尘经常一身素装,在网上热衷致力于重现八十年代诗歌的活动。
        
        13.程宝林:雨季来临的预言者
        程宝林的可爱之处就是木讷的外表后面,隐藏着敏感而火热的激情和聪明。李小雨始终记着他当年投寄给《诗刊》的稿件上,总是盖着鲜红的印章,以便引人注目。 在当年,除了小雨热心扶持青年诗人之外,王燕生、朱先树和唐晓渡等人也是不遗余力地回复我们的投稿信件。《飞天》杂志社的张书绅更是特别关注大学生诗歌创 作,有多少诗人就是在“大学生专栏”起飞的呢!1984年我迁徙北京后,程是我最近的诗歌兄弟。1984年 底,他拿到《青年文学》的稿费后,除了买上平生第一套西服外,还在中国人民大学北侧黄庄的一家饭馆里请我吃涮羊肉。那时羊肉按斤来称,一斤一盘,而且分量 很足。吃了两盘之后,似乎还有余地,宝林额头渗汗,咬牙又添了一斤。酒足饭饱之后,我相当知趣地坐在他宿舍里,搜刮出平生最煽情的语言,为他即将出版的 《雨季来临》诗集写了充满激情的宣介。
        宝林的才华和勤奋,均是他笔耕不辍的源泉,各种文体的著作不断在国内问世。大学时代这个湖北佬在实习时爱上了成都女子小敏,大学毕业后虽然无限留恋北京,但还是毫不反顾地奔了四川。他把大学时命名的“无闻居”创作室,搬到了成都,后又搬到了美国。在去美国之前,他信誓旦旦地宣称要成为林语堂第二。之后他每年都有新书出版,但能否像林语堂那样用英语写作,我始终真心期待,好在生命还有一半的时间。2004年10月,在上海绍兴路的汉源书店里,陈鸣华谈起宝林的《一个农民儿子的村庄》一书,并说在新书排行榜上已经进入前20位了。
        宝林相当聪敏和上进,否则他不会在美国轻而一举地取得华人中绝无仅有的艺术硕士学位,这个相当于准博士的学位着实让宝林站在太平洋的东海岸上器宇轩昂。2005年 秋,宝林从美国回来时,曾在我家小住,那几天我们一起回忆当年的各种美好片段,以致于让他格外念旧,非得要去寻找过去的印记。为此,我陪他还去了当年他的 文学同道殷龙龙的住处。龙龙绝对是个智者,洞穿宝林的内心,并用极其诙谐的语言,让宝林心平气和地了却心中的怀旧情结。
        
        14.杨榴红:第一本大学生诗歌合集的诞生
        是程宝林介绍我认识了当时还在中国人民大学人口系读书的杨榴红,名噪一时的《白沙岛》就是出自这个可爱的北京小妞的手中。“那是白沙岛白沙岛你去过吗/看那闪闪的白沙闪闪地明亮/是珠贝的摇篮/是星星的憩园/是珊瑚的梦乡。”若按当今时尚的称谓,祖籍无锡的杨榴红绝对称得上是美女诗人。
        在未曾谋面之前,先是杨榴红给我寄来虎坊桥附近工人文化宫的诗歌朗诵会的门票,我兴冲冲地赶去,环视左右,并没有发现杨的踪影。在程宝林自费出版了《雨季 来临》诗集之后,杨榴红和我决定合集出版诗集,并取名为《白沙岛》。当时只是打算自费印刷成册,在诗友中散发。后来担任《诗刊》主编的张志民先生为了扶持 年轻作者,为中国第一本大学生诗歌合集写了热情洋溢的序《青春的诗,诗的青春》,并在《文学报》上全文发表。
        做梦没有想到的是,随后上海出版局针对《白沙岛》诗集也在《文学报》上刊载了《非出版单位及个人不能自行编印出版发行书刊》的公函。其中明确指出“你 报六月二十日第二二一期第二版上发表了一则两位大学生(苏历铭杨榴红)自己编辑、自费出版、自己发行抒情诗集《白沙岛》的消息。根据有关出版管理方面的规 定,党政机关、群众团体、学校、企业、事业等非出版单位以及个人是不准自行编印图书出版和发行的。你报发表这则消息很明显是和有关出版管理方面的规定相违 背的。”这对于刚刚20岁出头的年轻人来讲无疑是当头一棒!
        事情已经过去20年了,现在我依然清楚地记得那个艰难而漫长的夏天!我们给各有关部门写了各种说明书和申辩书。感谢时任北京主管文化的副市长陈昊苏先生,他的理解、宽容和帮助,化解了绝望中年轻人的焦虑。他在给北京出版社的信中说,“有关《白沙岛》诗集的出版问题,原来自费出版的做法不妥,报刊又不适当地加以宣传,这些市委宣传部已经加以干预。┄┄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建议北京出版社伸出援助之手,把书稿接受下来,派人认真加以审查,如果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就把这本书列入出版计划,办理各种出版手续(包括拨给出版书号)。┄┄对于两位有才华的青年人伸出援助之手,我认为是应该的。希望以积极的态度处理此事。”《白沙岛》诗集不但没有死于胎中,最后在一波三折中由北京出版社正式出版了。
        1988年 杨赴香港中文大学学习,之后又去了美国,往事未付红尘,却都留给上个世纪了。现在,每年能听到杨从美国打来越洋电话,彼此没有谈论诗歌,而是通报各自的情 况。但因出版《白沙岛》诗集共同面对的磨难和考验,连同那段生命中结下的患难友情,永远会留存心灵的深处。一些当年写诗的朋友都已移居海外,但梦开始的地 方永远会让游子魂牵梦绕。
        
        15.华海庆:失散多年的精神盲目同居阶段的见证
        华海庆是与我同时来到北京又住在同一幢单身宿舍楼的诗歌兄弟。这小子生得白白胖胖,相当富态,有点像清末民初时期的纨绔子弟。诗人是个奇怪的圈子,你会在 人群中发现同类,在同类中找到热烈的回应。他在我之后也自费出版了《流浪的日子》诗集,虽然在政府机关工作,但诗歌似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他带我去万寿 路顾城的家,那天顾好像是去了定慧寺举办诗歌讲座,谢烨在家,我们便匆忙告别。1986年6月,我们在甘家口物资礼堂举办过惟一一次朗诵会,邀请了当时在京的雪迪、黑大春、马高明、邹静之、吕德安、老木等人,热闹非凡。雪迪还听完我的《枪手》后,幽默地作出开枪的姿势,嘴里迸出“呯”的声音。那时,诗评家楼肇明也住在我们的大院,我们总是把作品送他。当时在北京师范大学的蓝棣之对大学生诗歌创作也是鼎力支持。
        时空的转换,地理的变迁,不断地让人失去一些东西,包括朋友。但有些人即便一生没有音讯,他在你心中会永远存在。1991年我去了日本,华去了加拿大,隔着太平洋,彼此为了生计和学业拼命地挣扎,很长时间里失去了联系。2005年1月,为了等待与客户碰面,我在上海竟待了10天。其中的某一天,上网收取电子邮件时,无意中发现海庆的邮件。感谢网络,他竟能在网上搜索到我的有限信息,然后聪明地寻找到我的电子信箱。按着他留下的联系方式,拨通了他的电话,声音似乎没有任何变化,才知道他已落在广州。“断指的空缺/总诱惑我们不停地去填充/这是个秘密/在我们的原始信仰里面”,这位写过《断指》的诗人,也在生意场上搏弈着。那几天上海阴冷刺骨,蓦然让我温暖起来,多年失散的兄弟终于有了音讯。
        2006年初秋,我和海庆在分别十五年后在广州相见,彼此真是百感交集,已经成为加拿大人的他,虽然不再染指诗歌,但心中诗的火焰并未完全熄灭。有时我真的在想,等我彻底闲置下来,我要漫游各地,把当年失踪的朋友一一找到。
        
        16.刘波:“年轻的布尔什维克”
        曾被誉为“文化巨亨”的刘波,最初是在湖南株洲担任共青团干部。《白沙岛》诗集出版发行时,各地诗友鼎力相助,刘波是其中最哥们的一个。据他后来对我讲,当时每天收到全国各地诗友成打的信件,快乐得像个神仙。在他的《年轻的布尔什维克》一诗中吟唱到:“每天每天苹果绿的早班车里/拥挤着早晨拥挤着希望拥挤着年轻的他们/……拎着厚厚的黑色公文包/穿过广场穿过秀丽的公园/新鲜的太阳唱着从他们眼睛里高高地升起/这些年轻的布尔什维克走向喧腾走向金灿灿的理想……”
        1998年, 无意中得到当年的刘波已成为成诚文化上市公司董事长的消息,惊叹不已。刘在得到我的消息的当夜,即约我在一个非常体面的地方见面。老友相逢,剔除了客套和 附庸,一下子回到生命的原点。刘是绝顶聪明之人,文化和资本运作的结合,让这个湘楚文化熏陶的湖南仔在中国资本市场上演了一部大戏。他的《传世藏书》足可 以排满一面墙。2002年,在季羡林先生的生日宴会上,季先生谈起关门弟子刘波考取北大博士的苦读经过,不免让我对刘倍增感叹。刘是当年写诗的这群人中相当奇特的一位,资本市场上翻江倒海之举,虽然业界举目,但吸引我的还是他生命中最本质的冲动和意气。
        在日本东京见到养病的刘波时,他已回归文化人的状态,除了写下30多 万字的《毛泽东与禅宗》专著外,还写了一本超越自我的诗集《喜悦的光芒》。在养病的时间里,诗歌是离他最近的亲人。诗是出发的地方,也是灵魂栖息的地方。 那天我们在饭田桥附近的一家露天温泉里舒展地浸泡,刘说他喜欢这个地方,附近的疯狂过山车载着乘客,在游乐园里传来一阵阵惊叫,而温泉的寂静能听到滴水的 声音。动与静,本来就是人生中难以回避的问题,期待刘早日康复,回到他无法舍弃的土地上,回到朋友们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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