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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工作笔记

发布: 2016-2-26 09:02 | 作者: 林立



        第一篇
        
        一九七六年五月十七日
        
        
        今天又下队去搞多种经营工作,照样由老职工带领,还有一位年轻人同去。早晨,太阳在山后射出扇形的光芒,就像孔雀开屏,山峰后张扬着缤纷的彩霞,晨雾在山沟底,炊烟在农舍旁,雄鸡在此起彼伏地啼叫。附近一个队的队长在催出工了,他站在山包上就像一只大公鸡,他把两手笼在嘴边作喇叭状,拉长喉咙喊叫:
        “嘿— —!男的到李家湾— —!女的到张家院子— —!”
        “喊你娘的冤!”领头的老职工张口就骂,显然是骂起好玩儿。一个老头儿,扛着把锄头,沿着田坎往大路走来,大概从自留地里回去吃早饭,我们的老职工迎面和他开起了玩笑:
        “陈烧火,扛的烧火棒呀?当心幺儿的锭子坨坨呵!”
        “老神经,下队去呀?路上莫害人罗!”对方用这样的话来回敬他。我是很乐意下队搞工作的,往天跑的是近处的队,今天去远征了。我戴着小草帽,挎着黄挎包,显得很精神。出门就听见老职工和别人开玩笑,说着有趣的隐语,我的心情是快活的。老职工绰号“老神经”,最爱逗别人的婆娘,惹火烧身,喊 “老神经”的人大多是妇女。我当然不能跟着别人直呼他的美名,出于对他的尊重, 我拜他为师。
        我们的师傅快五十岁了,高高的身材,块头很大,脸上常常挂着虚伪的笑容。听说他过去是大红大紫的人,因男女关系翻了船才走下坡路的。在供销社,搞多种经营工作是下队跑路的勾当,远不如搞门市掌握物资吃香,所以他显得很不得意,继而又玩世不恭,给我的印象是太诙谐,不太严肃。他是本公社的人,熟悉每个队的情况,他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地作介绍,这个山沟是某队,那个山包是某队,队长是谁,出过什么稀奇事。我和年轻的同事一边听师傅讲话,一边提问,偶尔说一阵笑话,我觉得挺新鲜,挺好玩儿。
        太阳渐渐地升高了,山沟里的堰塘闪闪发亮,路边牛脚印中的水,也圆镜似的闪着光芒。早上清爽的风,吹在脸上好象绸绢拂过,给人凉爽舒适的感觉,现在让太阳加了温,吹在脸上就不太清爽了。师傅脱下毛衣,袈裟一样斜搭在肩上,把布伞撑开扛在另一只肩上,迈开八字步,一步三摇地在前面走着。看着他老人家那慢腾腾闪悠悠的步伐,我感觉到了他的失意和无聊,他的空虚和自我解嘲。路边人家的狗,大概看不惯他那一副吊儿啷当的样子,撵到路上来汪汪汪地叫了一阵。他的嘴巴是闲不住的,不管碰上男人或女人,他都会无话找话,开几句淫秽的玩笑,惹来男人的回敬,女人的笑骂。我曾笑问师傅:
        “老的您也开玩笑,嫩的您也开玩笑,三辈人打猪草— —扯到一背(辈)来。,你老人家吃了啥子春药?越老越风骚!”
        他老家的一番高论很令我折服:
        “站很高的是演戏,坐得矮的是看戏。台台儿上的有几个是真面孔?你莫看当官的说  得头头是道,满口的马列主义,背地干的事你晓得?我也是坐过台台儿的人,现在只不过把鬼脸子壳壳撕了。”
        他老人家说的是经验之谈,我只有洗耳恭听。我的那位年轻的同事是位转业军人,他矮胖的身体,油黑的皮肤,有着转业军人特有的症状:脸上长了许多小疙瘩。乡下对转业军人有一首顺口溜:
        “转业军人蓬蓬香,
        回来三天讨婆娘;
        军用物品转业费,
        三天搞个精打光。”
        穿黄皮皮的是转业军人很好认识,至于已婚未婚恐怕很少有人看出门道。据本愚夫的拙见,脸上疙瘩多的是未婚,疙瘩少的是已婚。我的这位兵哥哥还未结婚,满脸的疙瘩好象癞蛤蟆,他听着师傅一路上和人开玩笑,笑得憨厚可爱。民间流传着一句话:“凡是犯法的都是聪明人。”此话大有道理,我们的师傅在男女关系上知道玩花头,他的智商肯定不会低,他和别人开玩笑确实好听。我们从山坡上的梯田边走过的时候,师傅和路边一位铲田坎的社员又说上了:
        “嘿,老张!怎么瘦成风灯儿架架了?给媳妇儿把娃儿做起没得?”
        对方不是好惹的,立马反唇相讥:
        “我们当社员的只要锅里有煮的,碗里有添的,心里就安稳。比不得你们当干部的,饱暖思淫欲,眼睛盯着别人的胯里。我们喝麦子糊糊吃马尔科的人,规矩得很,哪儿有心思想邪事儿!”
        “顿顿吃肉比不上肉挨肉,伙食差不一定孕妇少呵!我同院子的陈乌龟,吃没吃过好的,穿没穿过好的,年年都差口粮款,家里还拖娃儿滩。他屋里好恼火哇,一窝娃儿活像吃光队,吃顿白米饭就像打牙祭,晚上还盖蓑衣。去年上头好说歹说,把他弄去扎了精,总算把漏堵 住了。对付喜欢那一杯的人只有一个办法— —撬!你也要注意呀,听见吹角角儿的把胯里捂紧些呵!”
        “前头石包上写的就是扎精扎管儿,撬猪匠到处割卵子,偏偏没割到你头上!你好害人罗,你婆娘经赏包帕子,风都吹得倒。我们农田基建上差一根钢钎儿,硬了欢迎你来拗石头!”
        “衣袋里揣不得干粮,铺里放不得婆娘。现在豌胡豆出来了,计划生育工作队忙起来了,你们的枪里有不得子弹,有了扛起乱打,兄弟媳妇儿打不得呵!”
        “你是出了名的脚猪儿,走到哪儿都有一股骚味儿,我们白天活路狠,晚上吃了就睡,比不得你耍猪儿的名堂多。”
        “问题就出在吃了就睡上呀,睡不着就搞瞎日闹,抱住婆娘啃,当做干饭吃。你们不要死气沉沉的,搞点娱乐活动嘛!听听广播啦,读读毛主席语录啦,跳跳忠字舞啦,唱唱革命歌曲啦,混混时问,尽量睡晚一点儿嘛!”
        “唱呵唱呵,肚儿唱洋戏呵!干部都会说这些话!”那位铲田坎的社员大概不高兴师傅的指教,说了这么两句就不搭腔了。先前师傅和别人开玩笑是边走边说,这次大概是遇上了对手,站着说了一阵方才离去。
        五月的农村是一片繁忙景象,坡上的麦子,豌豆,胡豆收割下来,用嫩竹片打成捆子,小伙子拿着两头尖的圆杆儿,一头插着一个捆子挑着走,妇女则用背篓背。妇女的情景看来比较辛苦,这些捆子堆在背篓上很庞大,她们一个个涨红着脸,伸着脖子低着头,我们遇上这样的队伍就到地里去让路。在收割了庄稼的农田里,壮年的男子枷着牛在耕田,堰沟往田里灌着水,流进田里的水跟着犁铧走,新翻出的泥页慢慢地融入水中,留下一行行齿痕的泥埂。耕田的牛都是慢腾腾地走着,有时候还伸出舌头去卷割田坎上的草吃,耕者不但要挥舞鞭子,嘴里还得不停地嘘口哨。耕田的社员是很会搞副业收入的,耕水田时倘若翻出了黄鳝,他们会抓起来用稻草穿着,收工时黄鳝绞着像麻花,他们提回去给娃儿烧着吃;在犁耙挖了洋芋的农田时,他们在犁耙上挂个竹篓,将翻出的洋芋捡进竹篓里去,不失为额外的收获。
        我们一行三人走进一片坟坡,师傅踢了一座荒坟一脚,说里面躺的是冤死鬼:这家伙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买下田产不到一年就解放了,找了个地主当,后来死得冤枉。他走了几步踢了另一座荒坟一脚,说里面是个风流女人,邻家的单身汉死了,她也上吊死了,传说为情而死。他捡起一块石头向一座荒坟掷去,说那里是某公社的干部,他先生是个整人害人的好角色,文革中挨批斗,群众将秤坨包在口袋里砸他,后来吐血死了。师傅对这几座荒坟如数家珍,一座荒坟掩埋着一个故事,说来娓娓动听,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见多识广了。此时一位在坟边挖地的老大娘停住了锄头,她把锄柄支撑着干瘦的下巴,有意要装出一副可怜相,她可怜巴巴地对我们说:
        “同志啊,做好事啊!麻烦你们向上级反映一下,我们的小春没收到莫子。好造孽哟,糊糊都没得喝的……”  
        “您看错人了,我们不是察看灾情的。”我不等她说完就作解释;显然,她把我们当成下队了解灾情的干部了。从前搞浮夸反右倾,队上饿死了人不敢说,通过文化大革命,人们的胆子大了,看问题比较实际了。现在遇到天干,虫灾,打冰雹,绵绵雨,队上都是叫苦的,谎报丰收的少了,瞒产私分的多了,所以下队查看的干部是经常有的。我本想还说几句,师傅制止了我:
        “莫理她!这个老娘坏得很!”
        我询问原因,师傅讲了一个悲凉的故事:
        “这个老娘的幺儿媳妇,长得活像画报上的演员儿,那媳妇儿是个热心肠的人,碰上男人女人她都爱打招呼,笑眯眯的,嘴边现着酒窝。这个鬼老娘说她作风不好,风骚,挑唆儿子虐待她,把一个嫩笋笋的人逼得跳堰塘死了。”
        我不禁回头看这位老大娘,她那皮包骨的面容隐现出髅骷的轮廓,发出将死的预兆;但是,这种瘦骨朗筋的老人也许是长寿的。我们的封建思想是何等地顽固啊,一位貌似软弱的老人,骨子里也会隐藏着封建思想的恶鬼,随时都可能扯下人皮,去吞噬美好的生命。
        我们查看了这个生产队的棉花和烟苗的管理情况,发现这些作物在乱草丛中好象野生的一样,只有那有秩序的株距才显出人工种植的痕迹。我们找队长谈话,提出严格的管理要求,催促他们除草施肥,打药治虫,说了许多的大道理。队长很诚恳地赞同我们的意见,大诉其劳力不足,缺钱缺肥的苦处。他苦着脸摊开两手说:
        “队上的母猪病了,打一针就没得钱;耕牛病了,抓副牛药都是畜牧站赊的。找钱买农药,哪儿有?说句老实话,看到信用社的  就不好意思,往天贷的几笔款都没还,哪儿有脸又去贷呢?”
        可以这样说,有钱存的生产队不多,大多数生产队是寅吃卯粮。种庄稼的时候白手起家,样样开支都靠贷款,庄稼收割之后,将贷款一还就所剩无几,于是又开始新一轮的贷款,如此循环。我们搞多种经营工作耍的是嘴皮子,手头无权无钱,面对生产队的实际困难,我们除了鼓励和鞭策,还能做什么呢?只要队长肯顺着我们的意思表表态,我们就满意了。
        天上渐渐地布满了浓云,调皮的风大概玩累了,不再去翻动桐树的叶片,不再去牵扯绿柳的裙摆,也无意去摇曳新竹的嫩竿;农家的炊烟不再作袅娜的舞步,受了大气的压力,头巾一样披在屋顶上;山谷里滑翔的老鹰,不时扇几下翅膀,大概缺了风的助力;苍穹好象一只扣着的锅盖,给人的感觉是沉沉的闷热。时间对我们来说并非是一刻千金,倒像是水田多余的水,任由它平静地往田缺处流去。饶舌的师傅已沉默不语,把一只手叉在腰上,迈着迟缓的脚步;转业军人把军衣脱下搭在手腕上,亦步亦趋地跟着师傅走;我敞开外衣,两手叉腰,努力打起精神。我们走进一片树林,师傅掏出家伙来撒尿,地上的落叶间有几只黑色的大蚂蚁,他摆着水龙头扫射,热腾腾的尿液将几只蚂蚁淋得狼狈逃窜。陡然,我和转业军人都有了尿意,我俩不约而同地掏出家伙来跟着师傅撒尿,我们三个并排扫射。楚人歌“阳春白雪”国中属而和者数十人,歌“下里巴人”国中属而和者数千人,似乎越是低级的东西越有人响应,上次撒尿我们也是一人开头两人响应,岂非偶然乎?师傅用那因抽烟熏黑的两指,夹着撒尿的玩意儿抖了两抖,物归原处;转业军人的脑壳摆了两摆,打了个尿惊;我最后撒完,加快脚步往前赶去。我们来到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山沟的景色一览无余,师傅指着一座冒烟的草屋说道:
        “走!我们到张队长家去吃饭”
        到不相识的人家去吃饭,我是从未经历过的。我很不愿走亲戚,对坐在酒席上不能乱拣菜,当有人请菜时方下箸的进餐方式,我是很不习惯的,我望着那座披拂着炊烟的草屋,竟有满腹的疑虑。但是,主人家的热情款待,和蔼可亲的笑容与爽朗的笑声,不但使我的疑虑云开雾散,还深深地感动着我,使我有宾至如归的感觉。男主人给我们发烟叶,陪着我们在堂屋里聊天;女主人特意从屋梁上捅下一块腊肉来,忙着为我们做饭。这年头,屋梁上悬有腊肉的人家不是很多,捅腊肉招待的客人都是贵客,我何德何能,与他们素昧平生,我为受到这样隆重的款待有愧于心。吃饭的时候,主人很少吃肉,一大碗腊肉都是由主人奉在了我们的碗里,我们吃的是捞的干稀饭,他们自己吃的是米汤一样的清稀饭,我的心里就很不安了。临行,主人执意不肯收我们付的钱和粮票,一家人站在竹林边为我们送行;我们走下了一片山坡,回望茅屋,他们还站在屋侧目送着我们。主人的家里并不富裕,他们的蚊帐是黑黑的,房里是空空的,洗脸的毛巾没有毛了,洗脸盆是木头的,他们拥有淳朴厚道的天性和慷慨好客的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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