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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工作笔记

发布: 2016-2-26 09:02 | 作者: 林立



        夜气有了凉意,主人已将屋里收拾妥当,招呼我去睡觉,棉办室的年青人安排在另一家搭铺。安排我睡的床铺显然经过一番整理,灰色的被盖平顺地铺在竹席上,折起一只角,冬瓜形的老式枕头摆得很工整。当我撩起被盖时,一股刺鼻的尿骚臭扑面而来,我估计被盖从去冬以来从未洗过。由于年深日久,被盖分辨不出本色,那重迭的补疤必是窝藏虱子的场所,为了多一层保护,我和衣而睡,把被盖扎在脖子上,以防臭气漏出。好心肠的男主人,不知拿的衣服或者裤子,在我的铺里乱舞,帮我驱赶蚊子,如同是捅了马蜂窝,纷纷扬扬的灰尘落在脸上大有感觉。
         我心闲气定地躺在床上,虽然有不如意处,我毕竟在享受贵宾的待遇,他们自己,他们平时,条件比我还差许多。此时窗栏里透进几缕温柔的月光,野外传来大自然的笙箫,我不能抱怨我的命蹇,正是由于时运不济,方才读懂了大自然的诗篇。正当我迷迷糊糊地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在离我不甚远的什么地方,突然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呼喊声,这粗旷的夜半呼声震撼人心:
        “李德贵!李德贵也!”他喊这个名字起码有七八遍,我没有听见对方的回音,只听见他后来粗声粗气地说道:
        “你屋里快点儿来个人!你妹妹家里有事!”
        这男子的声音沉寂不久,远处传来了隐隐的犬吠声。妹妹家有事呢?对我来说是个悬念。我猜想是年青的夫妻打了架,需要娘家来人调解;我猜想有谁得了急病,需要半夜去请医生;我猜想她家遭遇了不幸,需要娘家来人商议。总之,这夜半呼声绝非佳音,我脑子里想的尽是各种可能发生的坏事情。就这样在猜想之中,在蛙类虫类的管弦声中,我短暂地睡了一觉。
        或许是白天看见别人相亲,梦里我也颠三倒四地去相会情人;又或许因为我的婚事不顺心,梦中的情人转瞬即逝。后来,我梦见自己在山上艰难地爬涉,走迷了路,天快黑了,而道路遥远,我心里充满了焦虑和忧愁。梦里复杂的精神状态,荒诞之中必有道理。我从未做过完整的美梦,或许与我的处境有关。失眠之中,我想起了我的“茨冈”女郎,这位女郎在我的朋友之中备受非议,我对她却一片痴情。然而,我的相思是单相思,人家的工作单位比我的好,她可不领我的情。于是,我又想起了自己狗尾续貂的那首《秦妇吟》: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天生丽质做本钱,不是贵人她不嫁。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相伴富贵郎,趋炎附势不知耻。
        南邻有女不记姓,昨日良媒新纳聘;
        夫婿不论老与丑,只求家产与高薪。
        北邻少妇行相促,旋拆云鬟拭眉绿;
        已闻丈夫倒了霉,趁早改嫁识时务。
        嫁鸡随鸡不分手,好马驮着痴汉走……”
        严重的骚扰打乱了本诗人的雅兴,我的身体就像游击队出没的丛林,时而这里蠢蠢欲动,时而那里神兵天降,咬得我很痛。虱子形似琵琶,行动迟缓,有儒雅之风,蠢蠢欲动必是它们了;虼蚤神出鬼没,善于蹦跳,神兵天降的必是虼蚤了。我决定用电筒来照一             照,看看这些蟊贼是如何在行动。我撩起被盖,憋足一口气,就像潜入水中一样,一头埋入被窝里,打开了电筒。我清楚地看见,在那补了许多疤的包单上,布满了斑斑的血迹,点点的红印。显然,有很多的吸血鬼曾经在这些地方被镇压了。我本想细看一番,无奈憋足的那口氧气已经用完,温热的尿骚臭熏得我没法坚持,只好浮出头来,终止了勘探。我曾听师傅讲过,山里人有对付虼蚤的神秘武器,名叫“虼蚤棒”。棒子是竹子做的,四周钻了一些小孔,很像一支笛子,在这根多孔的棒子里套进一根小棒,小棒上涂抹上煮熟的洋芋或红苕,哪里有骚扰就把棒子伸向那里,虼蚤进了小孔就被粘住了。我过去一直很纳闷,老年人何以把公安兵背的冲锋枪叫做“虼蚤笼笼”呢?现在才明白,冲锋枪的枪管外面有套管,套管上有许多小孔,类似虼蚤棒。由此可知,“虼蚤棒”古已有之,外国文献上似无此类武器可考,必属古老民族之绝门暗器。我不禁开始设想,假如主人家发给我一支“虼蚤笼笼”,虽不及公安兵背的苏制冲锋枪那么神气,我也会左舞右抡,对虼蚤大开杀戒。
        我再不能入睡了,赤手空拳地和虼蚤搏斗,凡是模到一个小疙瘩,就使劲儿地一阵乱掐,似乎越掐越多,未得片刻安宁。我怀疑是自己的神经太敏感了,或者虼蚤和人类一样,喜新厌旧,爱吃新鲜货;人类不是么,吃着这样想那样,有了家花想野花,何时有个满足?或许我的贱肉并无滋味,只因为我是城里的崽儿,虫豸便呼朋唤友,前来尝新。当雄鸡第二次啼叫时,我听见有人开门,到厨房里去做事情,先是砍猪草,然后是烧火煮东西,从门缝里透进一闪一闪的火光。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隔壁院子里的声音嘈杂起来,屋里隐约地看得见了一些东西。主人家的乖儿子,睡在我的脚那头,晚上睡得憨憨的,全无虼蚤骚扰的反应。此时他睡眼惺松地爬起来,站在床前的踏板上,向着床侧的尿桶里咚咚咚的拉尿,屋里的空气刺鼻起来,我就起床了。
        男主人看见我起了床,笑嘿嘿地对我说:
        “昨晚虼蚤多吧?我们这里的虼蚤多得不得了!”
        我推说因一夜好睡没有感觉到,我如此说并非是出于虚伪说谎话。主人家一家大小对我礼遇有加,满腔热忱地用丰盛的饭菜招待我,把最好的床铺让给我睡,我怎能去给他们制造遗憾和不安呢?吃了早饭,我迈出他家的门槛时,我真诚地向他们道谢,回首与他们依依作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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