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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工作笔记

发布: 2016-2-26 09:02 | 作者: 林立



        “她很关心娃儿,信是有的。她才上班儿,哪儿有多的钱呢?她答应转正之后每月寄五块钱来。”那位名叫福生的青年回答着。
        
        这时候,那放在坟边的小孩在地上爬着,扯着坟上的草玩儿,草帽不时滑在一边,露出清秀白净的脸庞。支书和队长们都蹲下去逗他,一时间议论纷纷:
        “到底是重庆知青生的,模子好一些,长得白笋笋的。”有个队长说道。
        “当初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就怀疑,大城市的女娃子肯跟你一辈子?遭劫的时候打下凡来,劫数一满又回天宫,牛郎挑着娃儿去追织女,他过得了天河?拿锄头把把的人迈得过城乡之间这条门槛?”支书这样说着。
        “福生也是找来的麻烦,帮她挑煤炭、挑水、做自留地,活像她的奴隶。后来有了感情,结了婚,有了娃儿。现在她为了招工回城,把婚离了,娃儿也不要,说走就走,不讲良心。”本队的队长数落起来。
        “我们大队的女知青就数她长得标致,宣传队演《红灯记》,她演李铁梅演得好,哪个青年不想她?可惜有始无终,农村留不住她。”副支书也开腔了。
        “你们莫说她!她也是没得办法,走前哭了几个晚上,我都不怪她……”福生这样说着的时候,扯起衣襟去揩脸上的汗水。我意识到,他是借揩汗水去揩泪水,大家都有同感,打住了议论,感受着他的辛酸;风也哽咽住了,太阳躲进了云层,空气非常沉闷。
        我们绕着大队的地盘转了一圈,检查工作就算完毕,然后到大队安排的人家去吃午饭。我们坐在主人家的堂屋里聊天,午饭正在操办之中,队长们的嘴上有事无事都叨着烟杆儿,无从知晓他们的心绪,我坐着感到毫无趣味。突然,从隔壁的院子里传来声嘶力竭的猪嚎声,在坐的人迷惘地看着本队的队长。
        “好容易喂条肥猪!准备交了做开支,几天不吃食,打了几天针不见效,昨天畜牧站开了证明,只好杀了分来吃。”本队的队长说道。
        “说不定有人想吃肉,搞的鬼把戏。”有位队长发表看法。
        “我们队里一条水牛,牛鼻眼儿扯烂了,翘起一坨肉,晚上被人割去了,想吃肉想起了病。”有位队长谈起了家常。
         “现在的肉食确实紧张,病号儿想吃肉,大队开张证明,一回供应半斤,跑几片坡,不一定天天有肉卖。”支书说道。
        我坐着感到无聊,到邻院去看热闹,那里已围成一堆,大都是小孩和老人。杀猪,在生产队无疑是件盛事,那情景也值得一看:
        一个精干的杀猪匠,用刀在一只猪蹄上割出一个三角形的口子,拿一根细长的铁棒从口子里捅进去,从猪皮下捅往不同的方向;接着,他的嘴巴好似一只风箱,两个腮帮子一鼓一收地往口子里吹气,猪皮下鼓起的线条好象尺蠖虫,一尺一尺地往前伸去;一个人拿着短棒在猪身上捶打,吹吹打打,干瘪的瘦猪渐渐地变成一条肥大的猪。当杀猪匠弄妥当之后,生产队的会计拿着算盘和秤来了,他把算盘敲得很响亮,说着稀奇古怪的话:
        “川二两,陕半斤,河南侉子斤打斤!每人半斤,陕西佬儿!”然后,他掏出一个本子,坐在一堆麦杆上,开始计算每户人家应该分的数量。一个淘气的小男孩儿,偷偷地在他的衣领上插上一根打了圆圈的麦杆儿,打扰了他的注意力。
        “龟儿子妖艳儿!来来来,把猪屎筋给你嫂嫂拿去!”他摘下嘴上的烟杆儿笑骂着,又把嘴皮一撮,鸡拉屎那样,喷出一股清汪汪的口水。那淘气的小孩儿得手之后,笑嘻嘻地跑开了。
         吃饭的时候,我见到了热火朝天的进餐场面,队长们的肚子都有橡胶的性质,经得住膨胀,又有熔炉的功能,不论什么都能消化。他们都不说话,一碗接一碗地扒饭,唿啦唿啦地吃面条,直吃得汗流满面。一位身材矮小的队长,脱下了白布汗衫,挺着孕妇一样的肚子,又去上尖打围地添饭,我不免替他捏着一把汗,担心他怎么吃得下去!
        当所有的队干部都鼓起肚子成了孕妇之后,在善良的正、副支书的共同指挥下,主人家的一大群孩子就来打扫战场,对残存的饭菜作最后的终结。这些可怜的孩子很懂事,当我们吃饭的时候,他们默默无言地在旁边伺候着,争着听使唤,为我们打洗脸水。现在,他们盼望已久的时刻到了,他们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场面比刚才的队长们更加火爆激烈。这时候,他们的母亲,一位慈祥的中年妇人,出来充当公平的裁判,她时而往某个儿子的碗里夹面条,时而往某个女儿的碗里加干饭,大家都是她的心头肉,她想让每个孩子得到合适的份量。她微笑着照看这一群孩子,其乐也融融。
        午饭后的空气很沉闷,有人打呵欠,有人打瞌睡,大家都显得很困倦。眨巴眼书记要求大家打起精神来,抓紧时间评比出先进生产队,看看流动红旗花落谁家。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掏出烟包来,有的在卷烟叶,有的在点火,有的在吞云吐雾,有的在鸡拉屎一样喷口水,屋里顿时烟雾缭绕,一片忙碌。最好看莫过于“接火”,一个人先把烟斗吸燃,另一个人把烟斗倒扣在上面,两张脸挨得很近,两张嘴巴同时开合,随着“啵— —啵”的巴嗒声,合着节拍往外吐烟。我想,彼此借打火机省事得多,何必两个人像演双簧一样去‘接火’呢?其中必有娱乐的成份。
        农村基层干部的会议往往以抽烟为准备运动,以聊天为序言。聊天的内容有红白喜事,天时地理,流言蜚语,男女绝育的扎精扎管儿之类的事情。但是,今天这个大队的干部却对现代科学争论了许久,这场高雅的争论是这样开始的:天空中发出闷雷一般的轰鸣声,副支书就说这是新式战斗机在飞翔,并说这种飞机飞得比声音还快。中午吃饭脱衣裳的那位哈儿队长起来反对,他粗鲁地说道:
        "卵!吹牛不要本本儿,飞机哪儿有声音快!"
        于是,十几个人形成了两派,一派坚持新式飞机飞得比声音快,另一派则坚决否定。有的人是在发表自己的高见,有的人是在跟着起哄取乐,七嘴八舌地乱成一团。眨巴眼书记制止住了哄乱,开始有条有理地讲述今天的检查情况。然而,正当他讲得起劲儿的时候,他陡然停住了讲话,万分性急地扯出裤腰,用指甲沿着裤腰在探索着什么。
        “虼蚤!”
        他探索之后得出结论,很从容地将裤腰收回原处,又开始了政治性的讲话。各队的队长挨着讲话,他们的发言千篇一律,老是那么几句话,听着让人烦躁。我的工作本身就是走过场,此队已经走过了,没有陪坐的必要,中途我就找借口走了。
        
        第四篇
        
        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五日
        
        今天到华山公社的茶道供销社去,为单位上联系买木材的事情。刚走出单位不远,在堰塘坎上遇到一个洗衣裳的熟人,一个身体瘦弱的单身汉。他很热情地对我打招呼:
        “林同志,下队去呀?”
        “不下队,去联系买木材。你真精灵,衣服洗了就晾在丝瓜桩上,后头的洗了前头的就干了。热天有热天的好处,把裤子洗了晾起,打光条条洗个澡,上坎就有干裤子穿。”我热情地和他说着话。
        “说起羞人,哪儿是在洗衣裳呢?喝口水,肥皂就没得!”他站起来和我说话,脚下的石头上堆着几样浸湿的东西,旁边的水里有一头水牛在滚澡,扇着耳朵打蚊子。我们是很相熟的,他因身体瘦弱当了放牛娃,黄昏时他在树林里放牛,我晚饭后去树林里散步,我们是很谈得来的。他原来不是单身汉,他是因妻子的食量大而逐妻的,他常常谈起逐妻的事情,心中有念念不舍之意:
        “她样样都好,就是块头大,食量大。她一顿要吃三海碗,家里哪儿有那么多粮食吃呢?我们两个的口粮,她一个人吃了大半,我吃自己的那份是够吃的。那年槐树快开花的时节,家里没得吃的,我给她把话说清楚了,叫她另找一个不差口粮的人家,凭她的模样是找得到的。那天我把家里的鸡杀了,我们吃了一顿好的,晚上同了歇,第二天她就走了。平常她的食量那么大,那天她鸡子都吃不下去……”他这样说着的时候,眼里滟滟地闪着泪花。
        “后来你没看到过她?”我问。
        “梦里还是经常看到,还是那样望着我笑……”他哭起来了,横着手臂抹泪,小孩儿那样地抽噎着。我知道他的心里很苦,我不能说一句责备他的话,我安慰他说:
        “过去的事情无法挽回了,现在把身体养好,再找一个老婆,单身汉不是人打的,尤其在农村。你还年轻,还有机会。”
        “我不是天生就瘦弱,前几年我妈在,请吃杀猪饭,请吃团年饭,红白喜事,凡是走亲戚妈就喊我去。我在农田基建上也抬得起石头,四个人抬的两个人我也抬得起,扭扁担他们都扭不赢我。现在妈不在了,没人疼我,我喂不起猪,肠子都起了锈,哪儿长得好呢?劳力好的人家,分粮的时候有工分粮,大挑挑的往屋里挑,差口粮款的只分点儿基本口粮,把命吊着,哪个肯来跟你?”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我无言以对。世上许多事情非人力可为,我不敢娶农村的姑娘,我害怕吃不起黑市,假如娶了,说不准也会逐妻;我的工资很低,伙食团吃肉,同事间闹聚餐,我不敢响应,我的身体也很虚弱。每当我们在树林里无话可说的时候,那正是我们感触良多之时。所以,我们见了面很亲热,我们不但同病相怜,而且有着穷苦人的处处可通的心灵。
        “你慢慢儿洗,我还要赶路,明天太阳阴了陪你放牛。”我要走很远的路,不能陪他闲聊,向他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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