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七十年代的工作笔记

发布: 2016-2-26 09:02 | 作者: 林立



        我们来到一个名叫富家的大队,找到了副业大队长,在他的带领下,去查看各个生产队的棉花地和烟苗地,然后找生产队长谈话,签订合同。据我看,签合同是搞形式,合同书只是生产队用来购买分配化肥的证明书,从未听说过因完不成交售计划而发生购销纠纷的。从实际情况看,许多队的苗子长在草丛中,缺肥缺苗,病虫灾害严重,明显地无人管理,将来的产量不可能达到合同书上的数量。合同书是油印的,交售数量是印好了的,领导上叫我去签合同并未作任何交待,我想年年都是这样走过场。我对工作是有很强的责任心的,我和棉办室的同志费了许多口舌,苦口婆心地去劝他们把作物管理好,争取完成交售任务。这样一来,我们和生产队之间的利害关系处于本未倒置的状态,为种好这些经济作物我们着急,他们自己倒显得无所谓了。为民作主是好的,促耕促织也不错,倘若事事都替农民规划好了,农民就把政府当成东家,自己的事情倒置身事外了。跑了几个队就到了中午,副业大队长的人缘关系很好,他把我们带到一位民办教师的家里去吃饭,我们受到了热情的款待。
        还有几个生产队没跑完,我们吃了午饭就上路了。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大地蒸腾着淡淡的青烟,风吹过施了肥的庄稼地,带来热烘烘的农家肥气味;桐树叶、包谷叶、高梁叶,叶面上好象镀了一层水银,摇曳着反射出太阳的光芒。天上的一朵白云,投下巨蟹般的阴影,在红沙泥的山坡上爬行。农家的炊烟还没散去,不时传来嘎吱嘎吱的推磨声、咯咯咯的母鸡打鸣声、汪汪汪的狗叫声,让人感到浓浓的乡村气息。老鹰伸着翅膀在山谷里滑翔,一种黑得发亮的鸟,清晨就在门前的树上嘎不溜嘎不溜的叫,或许就是古诗中说的乌臼鸟,它们见到老鹰总会去追赶一程,捍卫自己的家园,保护屋前屋后的鸡群。现在种庄稼都是搞间作,在割了小麦的麦茬儿中间,又长起了一行行的棉花苗;原来春洋芋行间的包谷苗,现在长得粗壮茂盛了。早稻长得绿油油的,在挖了洋芋的田里,新栽的秧苗还没转青,带着几分嫩黄色,田里浮着洋芋的残叶断梗。田坎边新挎的泥土现着齿耙的纹路,田坎豆的窝子里残存着草木灰。在这炎热的正午,在农家的屋前屋后,有人在自留地里干活,有的甚至于不戴草帽,光着脊背,为属于自己的那块土地尽心尽力。
        我们走到富家五队,远远地看到一座大院子,从那里传来响亮的母鸡打鸣声,好象在欢迎我们的来临。这座大院非常美丽,院前院后长着青青的树木和竹林,石榴树开着火红的花朵,枇杷树结着青黄色的果实,屋侧檐沟边的魔芋长得很茂盛。令人感到遗憾的是,院子的外围有许多厕所和猪圈,从敞开的粪坑里飞出许多小蚊虫,矮小的猪圈里传出沉闷的猪嚎声,空气中混着农家肥的气味。
        我们经过一排厕所和猪圈来到院子里的时候,一间窄小的屋里正热闹非凡,洋溢着欢乐的喜气。有人告诉我们,老光棍儿今天喜事临门,女方看人来了,据观察家们的估计,这桩婚事一定会成功。我不禁暗地里寻思:这对苦命鸳鸯一定是箩筐配簸箕,斗笠配蓑衣。长得好的姑娘嫁给工作同志去了,或者嫁进城里去吃黑市,再不然嫁在农村也得挑个好人户,轮不到老光棍儿去依红偎绿;你不嫌我丑,我不嫌你穷,这倒是很现实的婚姻组合方式。
        我们被当成重要的贵宾给让进了屋里,主人很恭敬地给我们递香烟。他大约三十岁了,矮胖的身材,油黑的皮肤,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如象一副镣铐,让他浑身不自在。他的头发是新剃过的,拙劣的剃头匠用推剪把他的头发从下往上直推了很远,使他两鬓至脑后很宽的地带成为不毛之地,白瓜瓜的。他那一双打惯赤脚的片片脚,穿了一双不太合脚的胶鞋,鞋帮撑得胀鼓鼓的。他的形态比平时大概变了许多,一位邻居打趣他说:
        “嗬!花狗儿,今天好规矩哟,斯斯文文的,活像个书生!”
        他很不自然地憨笑着,机械地行动着,他身上每个关节都好象缺少润滑油,涩涩地不太灵活;他好似一个傀儡,显得有些身不由己,一群小孩向他要香烟,他憨憨地一一散发了。这些小家伙大概是生平第一次遇到慷慨的馈赠,他们洋洋得意地炫耀着,学大人那样叨在嘴上巴嗒着,有个小女孩细心地揣进衣袋里,对她的小伙伴说“我拿回去给爸爸吃!”她的小伙伴跟着说:“我也拿回去给爸爸吃!”简陋的屋里一片生气勃勃的景象。
        我打量这间房子,它是一间寄附在别人墙上的土墙屋,窗下砌着一座柴灶,灶里还在冒烟,两个帮忙的妇人正在锅里洗碗筷;灶边上放着半个猪头的骨骸,这稀罕的头骨出现在他的灶边上,很让我惊讶。屋中间放着一张四方桌子,墙上挂着斗笠蓑衣和两把锄头,一块新编的竹篱笆挡着一张床,整个家当就是这些。我无缘看到篱笆后的床铺,只听得几个女人在里面说话的声音,未来的主妇显然坐在床上。这时候,副业大队长露出潇洒耿直的本相,显得有点儿轻狂,他对着篱笆大声喊叫:
        “喂!莫躲在耸架子里哟!快些出来给我们递烟罗!这里来了两位城里的工作同志,快出来嘛!”
        床,被称为“耸架子”,新名词。未来的主妇羞涩地不肯露面,不知是位西施或是东施,她躲在篱笆后的“耸架子”里,哧哧地笑个不停。我有一种预感,这种爱哧哧傻笑的女子绝非窈窕淑女,更不是出水芙蓉或二八佳丽,很有可能是那种浑身蛮劲儿,无半点儿             斯文的矮胖女子。这时候,那一群小天使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们的身上,他们规规矩矩地围着我们看。这些可爱的小孩儿,一个个都是花脸,有的恐怕是很少洗脸,有的是用手背揩鼻涕造成的,脏纹路好象猫儿的胡子,从嘴边伸到两颊,很是好看。
        这些天真的纯洁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我们,似乎有一种敬畏的神情。他们的眼睛清澈如水,黑眼仁像一对黑宝石,看他们的眼睛 就看到了灵魂。他们纯洁的心灵或许把城市想象得太遥远太美丽,而“工作同志”在他们的心目中必定是很幸福的人。这些小孩子也是有见识的,他们明亮的眼睛就像照妖镜,围着我们看,终于识破了我们的原形。有个光着上身的小男孩儿说道:
        “他们不像‘工作同志’,没戴手表!”
        说得好!说得妙!就像《皇帝的新衣》中那个说实话的小男孩儿,这小孩儿的一句话说得我很尴尬,说得我苦笑。因为他们所见的“工作同志”,必是指的机关单位的驻队干部,或者下乡检查生产的脱产干部,这些人有头有脸的,大都戴着手表。社员们把看手表戏说成看“猪蹄子爪爪”,大概是讽刺他们不看太阳看手腕的怪模样。我是借调的集体单位的职工,棉办室的年青人是季节性的临时工,我们的工资低微,仅够糊嘴,哪里看得起“猪蹄子爪爪”呢?
        我们坐了一阵就告辞了,照样去看烟苗地和棉花地,然后找队长谈话,接着就签订合同。我只觉得这种走过场的工作越干越轻松,成了套路,我们在太阳快落山时把整个大队跑完了。副业大队长邀请我们到他家去过夜,我巴望的正是这个邀请。于是,我们沿着山沟向上爬去。
        太阳渐渐地浸沐于西山的暮霭之中,由圆到半圆,逐渐失去耀眼的光芒,最后成了一个血红的大圆球;再由圆到半圆,冉冉地沉入西山之后。山脚下横亘着一层迷蒙蒙的暮气,那丛竹掩映的人家便显得扑朔迷离,收工的社员和归栏的牛羊渐次隐去。两个割草的放牛娃,背着齐头高的青草,走在我们的前面,当当地敲着镰刀;一个牵羊的男孩儿,在山沟里缓缓地走着,那羊儿咩咩地叫个不停。那牵羊的男孩儿一边走,一边用高亢的童音唱道:
        “羊子咩哟咩哟,快点回家去哟;羊子咩哟咩哟,快点儿回家去哟……”
        他反复地悠长地这样唱着,山沟里回旋着他悲凉的童音。我只觉得这山歌简单而又感人,悲凉而又好听,如同黄昏的杜宇,晚寺的钟声,一声声勾起行人怅惘的心绪。
        副业队长的家座落在山顶的斜坡上,他家的房子是寄附在隔壁墙上的几间偏房,屋檐很低,伸手可触到檐边的瓦。门前有一块晒坝,晒坝上堆着麦捆和豌豆捆子。屋前有竹林,竹林边上有贮藏红苕用的地窖。我已筋疲力尽,便坐在门边的石条上喘气,队长的女人正好放工回家,她把扛在肩上的锄头往墙边一放,便系上围腰洗锅做饭,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帮着烧火。
        主人家在忙着做饭,我们无意袖手旁观,棉办室的年青人帮着刨洋芋,我帮队长推磨,往磨眼儿里喂麦子。农家的小姑娘,漂亮又能干,她的双眼皮的眼睛含着笑意,小小的嘴唇红润润的,蓬松的发辫上挂着麦壳,她有节奏地干着活计。她灵巧的手把麦杆儿捆成小捆子,堆在脚旁边,用火钳依次夹进灶里去,灶里的火烧得旺旺的,她的脸宠映得红红的。锅里在咕噜咕噜地煮稀饭,桌上摆着的咸菜、黄黄的炒豌豆、冒气的焖洋芋、喷香的麦子巴巴,都在向我频频招手,勾引出我清汪汪的口水。
         我吃了晚饭之后,便走到竹林边去赏月,惊走了宿夜的小鸟,惹来一阵萧瑟之声。主人家的小儿子给我端来了矮板凳,很乖地坐在我身边。
        这是一个睛朗的月夜,山乡的月亮格外地皎洁。月亮的好处在于温柔,让你看个够;它像一个文静大方的姑娘,让你仔细看她的脸宠,初看只觉得光彩照人,慢慢地看出了远山一样的眉,长着绒毛的唇,淡淡的几颗雀斑,这无伤大雅,你会觉得更真实更美丽。
        这时候的月亮充满自信,落落大方地擎着脸庞,群山一齐抬头仰望,各各披着鲛绡的轻裳。对面的山坡上有个大队办的果园,浓黑的树影里闪出一点如豆的灯光,从那里度来数阕生涩的笛声,呜呜然唱着思乡曲,那里有个重庆知青还未返城,他将苦闷诉与明月。在离坐地不远的秧田里,数只萤火虫缭绕而起,好象风中的星火,闪烁着飘摇而去。在蛙类虫类的笙箫声中,身边的小朋友给我讲故事,他讲捉蚱蜢捉萤火虫,他讲和姐姐用泥巴修桥造屋,他讲外婆给他缝新衣服,他讲他认为有趣的种种事情。我被他的故事迷住了,这些故事全无天灾人祸的忧愁,尽是天真活泼的欢喜。渐渐地,我被他带入了童话世界,忘却了人间的艰辛,分享他的高兴。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