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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工作笔记

发布: 2016-2-26 09:02 | 作者: 林立



        山上的桐树林里,斑鸠在咕咕地叫着,山下一湾绿油油的稻田里,传来秧鸡咕咚咕咚的叫声,布谷鸟的清脆啼叫,在山谷里此起彼伏,分外好听。我们的师傅吃饱了肚子,就像一辆加了油的破车,呱嗒呱嗒地上路了。他兴致勃勃地打开了话匣子,说着别人的隐私。他说公社换了几个书记,每个书记都是男女关系出的问题,现在的几个书记也好不到哪儿去。在他的言谈中,文书啦,部长啦,财粮啦,统统都有问题;甚至于说到公社那位女广播员,好象成了公社干部的一块鸡啄地,谁都可以去扇扇翅膀,弹弹脚杆。
        “王书记大概没问题,他嘴皮绷得紧紧的,不苟言笑,显得很严肃。”我提出我的看法。
        “提都莫提他!请吃杀猪饭,妇女都不敢来接他,背地尽干哈儿事!”师傅马上反驳,一脸不屑的神情。
        “赵书记总没问题,他看起蔫死蔫死的… …”
        “他蔫死蔫死的?牛都日得死一条!他婆娘一年刮两次娃儿,瘦得像根藤藤儿,好凶!”师傅不等我说完就抢着说。
        “他搞整自己的婆娘由他,只要不乱来就是好的。”我发表我的意见。
        “天晓得!他下队不给人说地方,一个人发单线儿,他有他的窝子,阴险得很!”师傅反驳我。我对师傅的言论是这样来理解的:他本人因男女关系出了问题,那么,天下乌鸦一般黑,没出问题的也不是好东西,所谓“说别人的丑,遮自己的羞”是也。
        我们走在溪边的路上,两边的茅草坡上长着稀疏的松树,一棵棵只有碗口粗,不成树林。听师傅讲,从前这一带是黑松林,一个人走在山沟里是有几分害怕的,传说曾经有人听到过老虎的吼叫,后来大办钢铁,吃公共食堂,把树砍来烧了。他讲吃食堂的时候,农家是不准烧火的,公社干部经常手搭凉棚在山头上了望,发现谁家有烟火,就去兴师问罪,轻则打烂坛坛罐罐,打人捆人的事也是偶尔有的。那时候锅儿顶罐等炊具是收缴了的,农民想煮点儿东西吃,只能用陶器,有的为了躲避搜查,甚至于用撒尿用的夜壶,情况相当严峻。他那时是区上走红的干部,打屁吹得起火燃,晚上有炊事员悄悄地弄东西给他吃,他的身体没吃多大的亏。就是那时,思想走火,让一位姑娘怀了孕,惹来很大的风波,结果从行政部门下放到业务单位。他自嘲是下面那个吊起甩的东西不争气,害他走麦城,从此一蹶不振。他说他现在想开了,看淡了名利,搞多种经营工作还散淡一些。
        此君淡泊名利,定然山讥水笑。我觑看他的表情,他的两股眉毛全无悔意,笑眯眯的眼皮甜滋滋的,分明还在回味他的风流韵事。这时候,我的思路回到了凄惨的少年时代,想起了父母饿得脚肿的惨状,想起了饿死的弟弟妹妹,倘若他们不死,现在已是亭亭玉立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了。弟弟死后装在一口大箱子里,妹妹死后用破席子裹着,活着的流了很多的泪,他们幼嫩的尸体埋在河边的沙滩上,后来被洪水冲走了;那岸边的杨槐已绿树成荫,坟侧的灌木至今犹存,那里聚着我一生中最伤心的张望。正当我沉浸在悲痛之中的时候,师傅的叫声惊醒了我,让我回到了现实中来:
        “有蛇!有蛇!好粗呵!”
        果然,我看到一条粗大的黑蛇,弯弯曲曲地朝山下梭去了。
        “蛇往下梭,天有雨落。”师傅念念有词。由于我戴的是小草帽,我是很怕下雨的,转业军人却笑嘻嘻地举着伞说:
        “天要垮了,现在该它发挥威力了!”
        转业军人的伞是他自己用塑料薄膜和旧伞柄做的,我戏称为“太阳出温床”,遮雨可以,挡太阳不行,平时拿在手里是个累赘,有时当做打狗棒,看着它快要派上用场了。转业军人喜上眉梢。
        我们走进一座院子,在队长的家里坐下来,一边叫人去喊队长回家,一边等主妇烧茶喝。这一等一直等到天快黑了队长才回家,在他的带领下,我们去查看棉花地和烟苗地。我看到的情景令人寒心,由于遭受冰雹的袭击,棉花苗和烟苗稀疏地残存在地里,若不留意,完全可以看成是荒地。队长失去了补救的信心,我们用很多道理去开导他,鼓励他,从坡上直说到他家住的院子里,他都没有吭一声。
        天快黑了,院子里有小孩牵着羊咩咩地回来了,鸡开始向各自的门前徘徊,家家户户不时有人进出,忙着家务。摆在我们面前的是吃饭和过夜的问题,师傅向队长说过三次了:
        “唉!要不是时间紧,我们今天硬是要在你这里吃夜饭,在你这里歇。”
        “是啊!你们忙,我就不留你们歇了。”
        队长显然不愿意招待我们。据我所知,队上有规定,凡是上边来的人在某家吃了饭,按人头每顿饭补助一斤谷子,由于要贴菜贴油,劳神费力,一般的人家都不愿意招待上边来的人。队长的心情不好,今天不留客。
        脸皮厚的师傅看队长确实不肯招留我们,在他的带领下,我们硬着头皮上路了,情况是相当狼狈的。队长们看重的是公社书记和驻队干部,我们搞多种经营的是杂牌军,遭冷遇的情况是有的。夜幕从远处拉过来了,山沟里弥漫着淡淡的黑烟,稍远一点的农舍看去成了迷糊的黑团;天边就在眼前,近处的山梁就是天地交合的界线;蚊虫成团地在面前飞舞,撞着额头撞着脸。夜色朦胧的山坡上,传来了清甜的童音,那小孩深情而嘹亮地喊着他的爸爸,深深地感动着我,勾起了我对童年的一段回忆:
        那是一九五六年前后,父亲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教书,村校设在古庙里。秋天的夜里,满天繁星,山坡上有农民呜呜的吹竹筒,大概是在恐吓吃庄稼的野兽吧。偶尔,夜色中传来喊人的高呼声,那是家里的人担心出门人,拿着火把去接他一程。父亲常去中心校开会,深夜才回来,他买不起电筒,提着一只三角风雨灯。我常常坐在庙门口,呆望着对面的山梁,守候那萤火虫般的灯光。父亲有历史问题,夜里常常同母亲对泣,我幼小的心灵也不平静,总担心那灯光永远不会出现了。然而,父亲是位坚强的男子汉,他不负我的期盼,那微弱而孤独的灯光毕竟出现了。父亲走路走得很快,那灯光先在山腰上的树林中时隐时现,继而冉冉地上了山梁,然后蜿蜓曲折地向古庙走来。我兴奋地大喊:“爸爸——!”我的声音单纯而清甜,深情而嘹亮;父亲总是那样回答:“回来了!”他的声音沉稳而慈祥。二十年过去了,父亲已是鬓发苍苍,而我早已失去了单纯的童音,带着苍凉的身世开始流落他乡。
        我们三个鬼影在乡村里流浪,农家的窗里透出了灯光,那敞开着的门,雾蒙蒙的软烟,可亲的乡音,不时勾起我思家的心绪。我们走过一座大院时,师傅说里面有个商店,就带着我们进去买烟。我知道师傅的名堂多,有板眼儿,心里充满希望。果然,店主人和师傅很相熟,况且认得转业军人是本公社书记的儿子,就主动留我们歇。匪夷所思的是,师傅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说道:
        “刚才那边的队长留我们歇,我们的时间紧,今天想爬到山顶的大队去,硬是走了。要是知道在你这儿歇了,说不定那边还会多心。唉!”他做出犹豫不决的样子。我在一边暗自好笑,鸭子死了嘴巴硬,丧家之犬还死要面子。店主人老于世故,他很直爽地说道:
        “天都黑了,鸡子早都进了窝,你们夜饭也没吃,还要到哪儿去?算了,我是真心留你们,不是外人。”
        于是,师傅使出大师级的表演艺术,他很果断地挥了一下手,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说道:
        “算了!他妈的!今天就在这儿歇!他那边要多心,让他去多心算了!”
        店主人是位又矮又瘦的小老头儿,他穿着老式的对襟衣服,趿拉着一双旧布鞋,一副乡村小商贩模样。老板娘肥胖而善于应酬,她往锅里加了两瓢水,拿出一块腌肉来,开始忙着做晚饭。他家烧煤不用风箱,用的是手摇鼓风机,这是乡村的新发明,既节约煤,火力又大,惟一的缺陷就是占人手,必须不停地摇动,否则就会熄火。店主人一边唿噜呼噜地摇鼓风机,一边扭着头和师傅闲谈,炉火映照着他干瘦的脸庞,在他身后的墙上投下一团晃动的黑影。
        夜深了,田野中的布谷鸟在清脆地叫着,隔壁不知是谁家,唿唿地在推磨,噗噗地在砍猪草;有个小孩在悠着声气哭泣,不时传来妇人的呵斥声:“哭!打死你!等会就吃饭!”在另一个方向,有个男人的声气在问:“碧儿,洋芋煮好没得?”接着听见水往缸里倒的响声。这时候,公社的广播站已经停止广播了,时间是晚上九点钟了,难道农村还普遍地没有吃晚饭,都在忙碌不休吗?既忙且穷,难道我们的国土就真的这样贫瘠?
        我已困倦至极,在现代化的鼓风机的摇声中,在隔壁的推磨声和有节奏的刀剁声中,时断时续地打瞌睡。真奇怪,这些短暂的困盹竟是一些短暂的梦。我每次醒来都朦胧地看见,在煤油灯摇曳的灯光下,货架上花花绿绿的杂货在晃动;老板娘在忙着做饭;老板儿在摇鼓风机;师傅在搔烂脚趾丫;转业军人在打瞌睡。说真的,我希望店主人不要搞花头了,不论给点儿什么东西吃都可以,只是不要挨时间了。
        不知我又打了多少次瞌睡,做了多少个短梦,才在主人的招呼下迷迷糊糊地吃饭。主人殷勤地请菜,顺便讲到他的儿子是下乡知青,希望转业军人回去给他父亲说一声,招工的时候帮点儿忙,师傅很轻率地说道:“不成问题!”
        饭后,店主人把我们领到楼上的房中,指着一张床很自豪地说道:
        “放心!没得虼蚤!”
        于是,我们三个人挤在一铺睡。师傅高大的身躯横下来好像一只巡洋舰,他睡中间;我和转业军人好象两只护卫舰,我俩一边一个。师傅那双烂脚趾丫的脚掌伸在我的耳边,时时因骚痒而互相搓着,散发出烂咸菜一样的臭气。鹭鸶哇哇的叫声由远而近,通过屋顶,渐渐远去。凭我的经验,我揣测外面在下雨,鹭鸶是很爱在雨夜啼叫的。我没雨伞,担心明天会淋得像个落水鸡。师傅那把有弯柄的布伞,农村叫做“撬猪匠伞”,可以晴雨两用,可以用来打狗,还可以当做文明棍拄着摇摆,让人羡慕;他日有了闲钱,也买把那样的伞来用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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