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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的工作笔记

发布: 2016-2-26 09:02 | 作者: 林立



        第三篇
        
        一九七六年六月十二日
        
        今天早饭后,我正准备下队去,公社新调来的刘书记在公社门口对我打招呼:
        “小林,今天下队我俩个一路,有个伴儿。”
        “好呢,我去拿挎包!”我高兴地回答着。
        师傅在屋里的巷道中对我神秘地招着手,等我跑拢之后,他悄悄地对我说道
        “莫跟他一路!弄不到饭吃!他在华山公社当书记的时候,下队去查看灾情,别人看他是书记,在他吃的豌豆糊糊里放了些白糖。后来开会讨论灾情的时候,他说那个队的日子过得不错,吃的豌豆糊糊还放白糖。此言一传出去,他下队就没人招待他了,弄不到饭吃。现在调来我们公社,情况还是一样。”
        我闻言吃了一惊,慌忙跑到巷道口去,对正在等着我的刘书记说道:
        “刘书记,您先走一步,我还有些事,等会儿我来撵您。”
        “你他妈的拖拖拉拉的,活像个妇女!”刘书记很不高兴地嗜嚷着,讪讪地走了。我看他没精打采地走了很远,才从另一条路走了,对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应该敬而远之。
        晴朗的天空中起着一团一团的絮状云,晨雾笼着的山,露出山巅的岛屿。雾里的人家扑朔迷离,一声声拼命喊叫的公鸡,将人间烟火昭示给行人。我走到一个名叫大坪的大队,在路上凑巧遇到大队的检查组前去检查生产,我便加入到队伍中去,混在队长们中间滥竽充数。
        我们的队伍不算庞大,一共有十四个人,由大队书记带队,各生产队的队长参加。我们的领队眼睛有问题,不知是长期害火眼,或者是患有严重的痧眼,短短的几根睫毛,眼睛眨巴眨巴的,他不时手搭凉棚在前头张望,那姿式很像军人行举手礼,又像孙行者探路。视觉的不便并未减少他的兴头,他兴冲冲地在前头走着,不时挥手指点庄稼,发表他的高见,大家跟在他的后面,谈论着庄稼方面的事情。
        羊肠的小道和田坎把我们拉成一长串,叨着烟杆儿的嘴巴不时巴嗒着往外冒烟,高高低低走过山坡,弯弯曲曲走过田坎。山头上的农田基建上,红旗在飘扬,石匠的钻子打得叮嘣叮嘣的响,抬工的号子喊得很响亮,显眼的石包上刷着石灰浆,写着“向荒山要粮”、
        “要高山低头”这样的豪言壮语。在早稻田里,社员们拄着长短不齐的棍棒,跷拐着脚,在薅秧。我们看到了欢乐的劳动场面,有一个队的社员一边薅秧,一边学梯田梯地的抬工喊号子,他们怪异的声气,风趣的性语言,逗得妇女开怀大笑。当今的社员是条龙一一变色龙,社员的肤色和心情是随着季节变化的。在冬春交季的荒月里,社员的脸色黄得发黑,心情很沉重,田野里听不到笑声;在小春收割之后,社员的脸色变成浅黄色,心情变得轻松,田野里有了笑声;在包谷出来之后,社员的脸色红彤红彤的,计划生育工作队对育龄夫妇大敲警钟。眼前刚收割了小春、麦子、豌豆、胡豆、春洋芋分下了户,社员们有了卡路里,于是就抛去了荒月的凝重,显得轻松而愉快了。我听见一个小伙子的声气在嘶哑地嚷着:
        “喂喂!我们来搞男女合喊号子,男人家先喊,女人家跟着喊,要不要得?”
        众人大笑。一个泼辣的女人嚷道:
        “滚你妈的!我们喊不来你那些二流子话!这里还有大男小女,你回去喊给你幺妹儿听!”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这年头缺少笑料,更缺少谈论的话题,社员们想取取乐,最安全最能引起共鸣的,自然是两性关系。有位队长说了这么一句话:“一天不说必,太阳不偏西。”显然,他是熟悉社员们的话题的。
        农舍旁的田角上长着剑叶的菖蒲,石头箍的水井盛着清汪汪的水,水渠边的黄花长得郁郁青青。屋前屋后的竹林里,四季豆地里、南瓜棚里、苦蒿艾叶的草丛中,出没着觅食的鸡群,母鸡总是埋头觅食,公鸡昂着头显得很矜持,时时炫耀着它的威武。桃树摘去了果实,只剩下葱绿的风景;李树正当年华,结着带粉的李子;杨柳不事生育,潇洒地在水塘边对镜梳妆。看着农家清幽的环境,假如能去除可怕的贫困,处处都显得可爱可亲。
        山路上不时看得见羊粪的颗粒,推粪虫在牛屎堆里忙着收获,锄头砸死的蛇,在路上招惹着苍蝇,让行人感到一阵恶心。世人对蛇是有很深的误解的,认为蛇是最可厌最歹毒的生灵,只要手里有家伙,见到蛇是必打的,或许这是上帝的意旨。这时候,一个牵脚猪儿的老头儿,让猪走前头,他走后头,牛耕田那样地向我们走来,有人和他开起了玩笑:
        “张脚猪儿!你两兄弟莫打架呵!它先上你先上让着点儿哟,把我们队里的母猪整死了是要赔的呵!”
        “你婆娘桃子红熟了,圈板都打烂了,今天去给你婆娘收窝,包园儿给你下八九个崽崽儿!”老头儿用这样的话来回敬他,惹起一阵愉快的笑声。
        “逗狗日屁眼儿,惹火烧!”有人为老头儿喝彩。
        “你那两颗米米好大呀!割下来可以炒一满碗!”有两个队长又互相开起了玩笑。确实,那头脚猪儿的两颗睾丸足有拳头大,摇头摆尾地走过去了。
        我们走过一片棉花地,薅过的地方铲下了杂草,褐色的泥土蓬松松的,只见棉花地里竖着许多的锄柄,薅草的社员却不见踪影。
        “龟儿子一早就吃烟!躲到哪个必卡卡去了?”一个中年男子骂起来,显然是这个队的队长。我们正要往隔得不远的院子走去,从那里却跑出一群男女来,他们一窝蜂地往地里跑,拿起锄头就开挖,一边红头脸赤地笑,使得场面更加尴尬。刚才骂人的队长走到地里去,气鼓鼓地说道:
        “昨天啷个说的?眼睛夹在胯里!坚持半天就把你们苦了?偏要出洋相!”不消说得,为了应付检查,生产队昨天都做了一番布置。无奈社员不配合,让队长脸上不好看。接着,正、副支书轮番上阵,站在坟包上去教育这群贪耍的社员,他俩站在坟上讲得头头是道,讲得很有水准,支书的话是这样结束的:
        “同志们,我们贫下中农是国家的主人,我们要身在农村,放眼世界,在平凡的劳动中发光发热。我们要学大寨、学大庆,男的要学王铁人,女的要争当铁姑娘。我们时刻不能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受压迫,我们要握紧手中锄,解放全人类!”
        我由衷地鼓了掌,其他人都蹲在坟侧围成一堆,“啵——啵——啵"地巴他们的烟。这伙烟民人多势众,他们居然制造了一道烟雾缭绕的风景。社员们埋头薅棉花地,男人的嘴里叨着烟杆儿,姑娘们你瞅我一眼,我瞅你一眼,抿着嘴笑。地里还竖着一把锄头,队长很生气地问:
        “哪个的锄头?人还没来?”
        “是福生的。”众人回答。
         队长立刻缓和了怒气,打住了话语,两位支书也没说话。这时候,从院子那边走来一个青年男子,光着头,将草帽戴在抱着的小孩的头上。他走拢之后,把小孩放在坟边玩耍,拿起地里的锄头,开始薅棉花。
        “福生,你老母亲的病还没好?”队长问。
        “还没有。这几天娃儿只好自己带着,请队上原谅。”迟到的青年男子说道。
        “惟愿你母亲长命百岁才好,帮你拉扯一把娃儿,你又当爸爸又当妈,是个问题。”队长说着同情的话。
        “福生,她那边有信来没有?寄不寄点儿钱来?”支书很关心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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