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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远去

发布: 2012-1-19 21:51 | 作者: 王凯



        1
        周文明喊“报告”的时候,我正在连部宿舍看《空战史》。老实说,这本书比杜黑的《制空权》要有趣许多,不过今晚却看得心不在焉。我甚至还计划看一看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尽管我非常怀疑自己具备阅读这类经典的能力和耐性。自七月份从兵种院校集训回来后,除了用大量时间来学专业理论之外,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开始看看这些著作。虽然我清楚,这些关于战争的宏大论述宛如五七高炮,集火射击时能打下战斗机甚至巡航导弹,却解决不了那些困扰着我而且并不比蚊子更大的问题。
        周文明把手里那个透明的薄塑料袋放在我桌上,然后立正站在一边。我看到塑料袋内壁布满了白色的水汽。每个周末晚上,周文明都会取两个剩馒头切片,油炸后给我送来当夜餐。包括他在内的全连所有人都知道,周末这两天我会睡得很晚。我将会看书、看碟,而且要吃周文明炸的馒头片。睡得晚是有理由的。根据《内务条令》第一百二十七条之规定,休息日和节假日可以推迟三十分钟起床。吃炸馒头片就没什么理由了。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的话,那这个理由就是:我是连长。
        饭堂门锁好没?我放下手里的书问。
        锁好了。
        大棚草帘子?
        放了。周文明说,猪圈我也检查了。猪都够,都睡了。
        妈的,还是猪过得比较无忧无虑,周文明你说呢?我开了句玩笑,可惜周文明很认真地回答说是,搞得我索然无味。周文明不是个适合开玩笑的兵。有些兵知道你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但周文明不知道。
        睡了就好。我只好说,你也睡去吧。
        连长要没其他事,我就回去了。
        去吧。
        周文明刚走到门口,我又把他叫住了。
        周文明,今天几号?
        七号。周文明有点纳闷地看着我,应该是七号吧。
        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不?
        周文明被我问住了。他两手抓着迷彩服的下摆,看上去正在努力思考。努力了半天以后他摇摇头,连长,我不知道。
        想不出来就算了。我说。我本想提一下张安定,最后还是忍住了。因为我认识的张安定和他认识的张安定虽然都是张安定,可事实上又并非同一个张安定。
        你的腰怎么样了?
        好多了,早上起来疼得不那么厉害了。
        行。我说,马上熄灯了,睡去吧。明天把你的迷彩服洗洗,你看看你的肩章,都黑得跟海军一样了。
        海军咋了连长。海军为啥黑。
        我是说,我无奈地叹口气,咱们的肩章是蓝的,陆军的肩章是绿的,海军的肩章是黑的。你的肩章都脏成黑的了,所以像海军。这次听懂了吧?
        是。周文明看上去并没觉得这有什么好笑,敬个礼走了。
        周文明走后,我盯着面前的油炸馒头片发了一会儿呆。按每周四个馒头算的话,这几年,除了一日三餐,我额外吃掉的馒头至少有六百多个,足够全营一顿晚饭吃的了。馒头片上没有署名没有条码也没有防伪标识,但我一闻就知道是不是出自周文明之手。每个馒头他一般切成五片,用植物油炸,不加任何修饰。刚到三连上任时,炊事班的几个兵都曾给我炸过馒头片。我记得冯维给每片馒头都裹上鸡蛋,蛋汁把馒头片浸得绵软,既豪华又难吃。刘清总是把馒头片炸得焦黑,要么是觉得多炸一会儿才能表现他对我的爱戴,要么就是想让我多吃些致癌物不得好死。只有周文明炸的馒头片外酥内软咸淡适中,低调却可口。这对我而言是个意外。在我印象里,几乎所有牵涉技术性的问题上,他都会犯晕。从队列训练到驾驶训练,从揉馒头到炒大锅菜,没有一件事他能真正过关。即便是照料蔬菜大棚这样技术含量偏低的工作,他也会整出岔子。二月二十六号,也就是我外出集训的前一天晚上,他给蔬菜大棚放草帘子时一脚踩空从墙头上掉下来摔伤了腰椎,害得我在医院里待了一宿,差点误了火车。
        周文明的馒头片色泽金黄,有我熟悉并且含蓄的香味。这种香味有别于麦当劳或者必胜客,充满了中国特色和古典主义情怀。做馒头的面粉来自军粮供应站,揉馒头的手属于炊事班长冯维或者炊事员刘清,周文明的馒头片是基于好馒头的存在而存在的,他是在好馒头存在的基础上进行的再创造。自从把周文明接到部队,我也一直试图对他进行再创造,就好比当年张安定对我们再创造一样。我还是下士文书的时候张安定就告诉我,只要肯用情用心用脑,什么样的兵都能带出来。然而问题在于,假设我们每人都相当于一个馒头,那么周文明本身并不能算是个优秀的馒头。他也许只是一个发酸或者碱大了的馒头。我再怎么折腾也无法使他变得松软可口。
        我还想再看一会儿书,但看不进去了。我拿起手电,去阵地上查哨,回来又接着查铺。回到宿舍,我决定看张影碟轻松一下。《无主之地》。片子里那个倒霉的家伙四仰八叉地躺在我的电脑屏幕上,身下压着一枚阴险毒辣的弹射地雷。他只要一起身,地雷就会从地上弹起来把他炸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他指望有人来拯救他。遗憾的是未来战士、印第安纳琼斯和警探哈里都未曾出现。等我吃光了所有的馒头片,他仍然绝望地躺在那里。电影结束时,我思考了许久主人公的命运,直到我说服自己这不过是部电影,然后才去睡觉。躺在床上我仍在想电影里那个倒霉的家伙以及如果那人是我的话我会想些什么等等。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标准的影迷。
        2
        怎么办?指导员坐在我对面叹口气,能把人愁死。
        我沉默。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一直认为指导员心眼偏好并且能力偏强。这两条对实行军事政治双主官制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基层连队来说至关重要。前者是我们可以深入沟通的前提,后者则让我们工作起来彼此都不会觉得太累。连长和指导员的搭配类似包办婚姻,由一纸命令确定,没有任何选择余地。所以一个连长遇到一个什么样的指导员,靠的是上级的决定和个人的运气。也许运气的成分更大些。我一直认为自己运气不错。我得承认跟指导员搭班子带兵是一件愉快的事。我们俩被包办得还比较开心。况且指导员还经常有些好点子。可现在,我呆若木鸡,他黔驴技穷。
        上午从营部开会回来,我和指导员就一直呆坐在连部。两个人抽完一包烟,仍旧一筹莫展。其实会开得很短,一共就半小时。议题也只有一个——老兵复退工作。按说这件事对连队来说不过是项例行公事,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没什么挑战性。然而今年却有些不同寻常。经过高层反复论证数年后,本旅换装——武器装备更新换代的军方用语——已成定局。从目前情况看,国产最新型防空武器系统将于明年初到位,而我上半年集训也是为了这一天。
        老营房西面的新阵地早已竣工,接下来是新指挥所、新库房、新宿舍,连楼前的龙爪槐和蚂蚁洞也是新的。除了人和“西北望、射天狼”的战斗标语,一切都是全新的。其实人也有了新变化。为适应换装需要,这次老兵复退的要求和指标,是根据新编制确定的。如此一来,全营的兵力编制大幅减缩,直接的后果就是年底的复退兵员比例将远超往年。换句话说,新装备用不了现在这么多人,就好比八抬大轿换成了小汽车。战斗机和防空导弹总处在相互制衡的状态中。就像矛和盾,一对永远在矛盾中相互促进共同发展的矛和盾。战斗机不断更新换代,速度、机动性、隐身能力和弹药智能化程度都空前进步,需要速度更快、隐蔽性更好、机动和抗干扰能力更强、覆盖空域更广的防空导弹系统来确保能够迅速发现和准确击落敌机。对提升战斗力而言,新装备的到来绝对是件好事。但作为一个触发事件,换装不仅意味着目前这套服役多年的兵器将被淘汰,也暗示着有一批人将被淘汰。淘汰这个词比较狠,可没办法,生活不是因为一个词才变狠的。生活本来就狠。
        会议内容的关键一点,是让我们尽快召开支委会,拿出我们需要留队或退伍的名单。前些日子组织思想摸底的时候,谁想走谁想留基本都有了意向。服役期满并且愿意退伍的人这次不会有什么问题,想走的应该都能走。问题是想走的兵不多。从工农红军时代至今,我们这支军队的源头始终没离开过农村。大多数士兵出身农家,当兵对他们来说是个不错的出路。如果能考上军校最好,如果不能,那么选取士官也不错。每个月可以拿到一份固定的工资。当然,不能说工资是最重要的,但绝对是重要的。好在还有其他用钱买不来的东西。
        从我们摸底的情况看,全连想选取高一级士官的人数占到服役期满士兵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可按照新编制比例,留队指标不到其中的一半。在我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这么严重的供需矛盾。往年也有自己想留留不了的,或者我们想留留不下来的,但毕竟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今年则完全突破了我的心理预期。上午的会上,营长传达了旅长的指示。旅长是从高级机关下派的干部,曾在国防大学和莫斯科某军事院校深造,拥有工学学士、法学硕士和军事学博士学位,高大英俊,谈吐不凡,思维新锐,年轻有为,军装永远笔挺,皮鞋永远锃亮,据说是现阶段旅部女军官们的超级偶像和择偶驯夫的最高标准。旅长指示,必须要让军政素质全面过硬的优秀士兵留,让那些不适应转型建设和新装备战斗力形成的人走。
        领导经常语重心长地说废话。我说,什么叫不适应转型建设和战斗力形成的人?
        领导永远都是正确的,哪怕正确的只是废话。指导员笑,咱们还是想想名单怎么搞吧!
        搞个茄子搞,脑袋都是乱的。我说,要是张安定在就好了,我可以去请教一下他老人家。问问他要遇到这事会怎么办。
        废话,他肯定有主意。指导员突然笑起来,我明白了,你这是在说我。拿我跟张安定比是不是?你明知道比不了。
        不不不,我哪能这么说书记。我笑笑,递给指导员一根烟,我昨晚梦见他了。你不知道,大前天是他五周年。那天我问周文明十一月七号是什么日子,这小子竟然想不起来。
        正常。感情跟血缘没有必然的联系。周文明对张安定的感情不能跟你比。
        我看着指导员,你说,周文明这样的兵该不该留?
        你说呢?
        你先回答我。
        我还没想好。我在想如果我是张安定的话,会不会让周文明这样的兵留下。
        现在的指导员是你不是他。我说,你说你的。
        按照我的标准,他应该留。按你的标准也一样。
        我坐直了身子,但不置可否。
        不过,要按照旅长的标准,他走定了。
        那我们该按谁的标准?旅长的还是你我的?
        不按旅长的也不按你我的。指导员不动声色地喷出一口烟,要按大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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