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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远去

发布: 2012-1-19 21:51 | 作者: 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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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整编的事早已不是秘密。什么事都架不住群起而关心,大家一关心往往就无密可保。士兵之中流传着各种版本的小道消息。人在对未来忧心忡忡的时候就容易寄希望于神灵和小道消息。何况,这也不能怪传播小道消息的人,因为大道被封锁,空空荡荡,没有消息。这些小道消息不停地被其他小道消息刷新,谁也阻止不了这一切。因为这不是八卦新闻,而是关系到他们前途命运的大事。目前唯一还能算秘密的,是留队指标。
        从营部开完会回来,我接了好几个电话。据指导员说,他也接了几个电话,题材和内容与我雷同。电话大都是机关打来的。到连队任职前,我是司令部作战科的参谋,指导员是政治部宣传科的干事,机关人头都比较熟。打电话的一般会先叙两句旧,然后切入主题。所有电话都是一个主题——关照某某留队。其实这样的事,我和指导员没有任何能力去左右。从理论上讲,我们本来是可以左右一下的,可惜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
        刚接这些电话时,我还有些意外。后来才反应过来,今年旅长亲自担任士官选取工作领导小组组长,要求还政于基层,最大限度地尊重基层党支部的意见。旅常委会研究留队人员时,必须要有每个基层连队党支部正副书记签名的排序名单,这样一来,只要在规定的指标范围内排名越靠前,留队的希望就越大。
        我烦这些电话。每年大概都有许多这样的电话,只不过不打给我们罢了。如果不是旅长的新举措,那么接听这些电话的将是能够决定士兵走留的人。去年底我和指导员把最能干的三班长林小木排在留队名单的第一号,结果兵员会结束后,他还是被列入退役名单里。我和指导员去找营长理论,结果反被营长臭训一顿。
        操,你们找我兴师问罪,我找谁说去?营长拍着桌子大叫,营部文书都他妈没留下,难道他不优秀?人家知书达理能写会算,比个干部还管用!就那么几个指标,都他妈狼一样盯着,到营里能有几个?你们有冤找旅长、政委喊去,少在这给我扯淡,我他妈还一肚子火呢!
        灰头土脸回来,我把林小木找来谈话。我想自己从没那么笨嘴拙舌过。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半天,直到林小木开口:连长,我知道你关心我,不过你千万别想不开。留下来当然好,留不下来也没啥想不通的。当兵早晚都得有脱军装的这一天不是?我在连里八年,入了党,学了车,当了班长,还立了功,一个兵能有的我都有了,没啥遗憾的。最舍不得的就是连里的弟兄们。连长你就放心吧,我会记得自己是三连的兵,走到哪我都不会给你们丢脸的。
        当时林小木把我的眼泪都说出来了。老兵离队那天,我送给林小木一只MP4。说起来,我并不欠他什么,可我就是觉得我欠他的。
        有时候我想,这种对手下那些优秀士兵的愧疚,也许和当年的张安定感同身受。十多年前,我还在旅部指挥连当文书的时候,连队还没有现在这么多报纸杂志和图书光盘,也没有DVD、电声乐器和台球桌。我们业余时间经常闲得蛋疼。我就曾干过拿汽油烧老鼠、拿开水灌蚂蚁洞之类的无聊事。更绝的是一个广西梧州兵,曾拿着拇指粗的“雷子”系在麻雀腿上,点着捻子后再把它放掉,然后看着可怜的家伙奋力扑腾几下后一命呜呼。上任刚一个月的张安定看到这场面,并没有批我们,而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没完没了地去宣传科,直到把科长磨得两耳冒风,终于开恩给我们配发了一些图书和小乐器。后来他又主张把两头大猪卖掉,买回几台电脑学习机。最后,张安定拿出一个月工资给我们买了一台VCD影碟机,使我们成为全旅最早看上VCD的连队。为此我们欢呼雀跃了好几天。两个月后,我们凑齐了VCD的钱要还他,他却死活不收。我记得他在军人大会上说,大家业余时间没有文化生活,是他作为指导员的失职。这台VCD,只是他给我们认的一个错。我现在越来越明白张安定了。想留却留不下的好兵越多,我的愧疚就越重。那些打电话的人不会愧疚。他们把愧疚送给了我们,把成就感留给了自己。
        吃过晚饭,我照例去阵地走了一圈。根据营里安排,这个月阵地警卫执勤轮到我们连。其实就算不轮到我们,饭后我依然还是会去阵地散散步。我喜欢这地方。这里让人比较自在。虽然我们是离旅部——或者说旅部所在城市——最近的一个营,但我很少去市里。一般只去离营区两公里以外的小镇。那里的羊肉串和红枣茶风味极佳。更多的时候,我宁愿待在连队。可惜用不了多久,这些上世纪六十年代建成的老营房就要被废弃了。等我们搬到西边那栋新楼里,这些用石块和青砖砌成的老式平房、我们用碎石铺就的小路、营院后面的蔬菜大棚和猪圈、被鞋底磨出光亮的通往阵地的八十七级石质台阶、银色修长造型优美的导弹,以及暗红色木质屋檐下和水泥地缝隙中积存的时光和往事都将离我远去。情感往往附着在具体的人或物上,否则只能四处流浪无处落脚。再过几年,不会有谁还记得这个地方了。还有曾出现在这个地方的面孔和往事。
        从阵地回来的路上,碰到张海波在给冲洗车加水。他双手插在迷彩服裤兜里,站在车前笑眯眯地看着我走过来。六年前我军校毕业分到连里当排长时,他就已经是二级士官了。换句话说,他属于可以跟本连长随便一点的老兵。除了经常犯些诸如在大棚里就着黄瓜喝酒、偶尔伪装拉肚子逃避出操、开车在营院里超速之类让人虽然不快却又无法上纲上线的毛病之外,总体说来,是个让人喜欢的兵。
        连长,又散步呢。
        你儿子怎么样,烧退了没?
        好了好了。昨天我老婆打电话说本来再烧就往乡卫生院送,结果又不烧了,现在也没啥事。张海波正说着,车后面跑过来个人,正准备绕过车头却看到了我,猛地站住了。
        跑啥跑!我看着对面气喘吁吁的周文明,手里提的啥?
        饭……连长,周文明涨红着脸,张班长给车上水没赶上饭。
        饭堂收拾好了?
        好了。
        猪呢?
        我就喂去。周文明紧张地看着我,就去呢。
        我问完周文明又有点后悔。只要有第三者在场,我对周文明说话都比较凶恶。每次凶恶完了我又会后悔。对连里其他人我极少这样,只有周文明。自从我把他接到部队以后都是这样。我改不了自己。我不说话了。
        文明是个好同志。张海波笑着从兜里掏出烟冲我晃晃,连长抽一根?
        你赶紧回去吃饭吧。我摆摆手,外面太冷,一会儿饭凉了没法吃了。
        没事,我在驾驶室吃就行。张海波点上烟,连长,听说今年要走不少人?
        少在这明知故问。
        我这是关心准备留队的同志嘛。像我们文明这样的,是吧文明?
        周文明连忙说是。
        是什么是?我瞪了周文明一眼,有你什么事?赶紧喂你的猪去!
        是。周文明红着脸,一溜烟跑了。
        张海波我警告你,以后不要当着要留队的人问我这么没脑子的问题。我瞪一眼张海波,叫我怎么表态你?这么老的兵了这点事都不懂吗?
        是是是。我错了。张海波嬉皮笑脸地再次给我发烟,又殷勤地替我点上,我这人一唠嗑就想啥说啥,连长别见怪。
        你算是功德圆满了。三级期满,正好转业。
        我倒是还想操练操练新兵器,可惜没机会了,只好老老实实站最后一班岗了。张海波说,说真的连长,周文明这孩子不错,整整应该能留下吧?
        凭什么周文明就得留?你给我个过硬的理由先。
        周文明表现好,人实在啊。连里这些个人,谁能像他这么任劳任怨?干啥都没二话,再苦也不叫唤。当然了,我差不多也能算一个。张海波嘿嘿笑,再说了,他家穷得尿血,自己还整出一身病,让人觉得这孩子挺那啥的。
        挺啥?
        挺可怜的呗,人好心好命不好。
        什么可怜?以后别让我再听到这种屁话!都是连里的兵,有什么好可怜的?
        我就是说那个意思嘛。代表一点点群众公论啥的。
        行了你,赶紧吃饭去。
        我走了没几步,听见张海波在后面说,连长,其实我知道你也可怜他。
        我转回头,说什么呢你?再乱说我踹死你!
        没说没说,我啥也没说。张海波笑着跳上驾驶室,“嘭”地把车门关上,然后从车窗探出脑袋,我祝连长早日高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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