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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远去

发布: 2012-1-19 21:51 | 作者: 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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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交接。办理退伍手续。物资点验。行李托运。向军旗告别。每完成一道程序,离老兵离去的时间就越近。再过十几分钟,这些熟悉的面孔将踏上列车,从军营回到故乡,从生活驶入回忆。
        这是连队生活的固定课目和永恒法则。每个连队每年都要定时哭泣,不用担心遭到责怪或嘲笑。这些泪水总能让我想起张安定。指导员干满三年后,张安定一直没得到提升。我们不知道领导是怎么考虑的。但张安定看上去永远都那么乐观积极宽厚可靠。又过了两年,他被破格提拔为营教导员。据说当年旅领导考虑指挥连是个基层标杆,怕张安定走了这块牌子会倒,所以迟迟没动他。直到张安定把个指导员当得整个军里都赫赫有名时,新来的军政委才放出话来:胡闹!难道你们要让这个小伙子把指导员干到退休吗?
        这或许是传说,但就我看来,张安定完全可以与这个传说相匹配。我在他手下当文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很有名了。就像没谁不知道他著名的大醉与大哭一样。他历来滴酒不沾,但上任第一年冬天老兵复员会餐时,他破例陪老兵们喝酒,他只有一瓶啤酒的量,所以一直留到会餐结束前才敢喝下杯中酒,然后红着脸醉倒在老兵们的怀里,被老兵们从饭堂抬回连队。到后来,抬着醉酒的指导员回连队,俨然成了我连老兵告别军营的一项特殊且庄重的仪式了。每次去火车站送老兵,大伙一个个抱着指导员的脖子哭得死去活来,往往是平时最屌最坏最让张安定操心费力的兵哭得最凶(他们回家之后,不管有什么好事坏事,仍愿意写信或打电话告诉张安定。我曾在一九九八年腊月二十七那天,一次从收发室取回过一百四十三张贺卡,都是那些已经离开连队很久的老兵写来的)。这场面不知被宣传科的新闻干事拿去换了多少稿费。那年旅里新调来一位政治部主任,听说这事后比较不舒服,大概是认为张安定是个大搞孙武吮疮之举以集晋身之资的沽名钓誉之徒,于是老兵走的那天就派人打电话给张安定说,你不要去车站送,连长去就行了。张安定是个执行命令非常坚决的同志,老兵们在连门口集合好准备带去大门口登车时,他对大家说,你们先走,我马上来。说完就躲回了连里。老兵们到了大门口,见指导员不来,死活不肯上车。现场指挥的副参谋长无计可施,只得叫个参谋跑步去叫。参谋到了连里,只见张安定正趴在桌子上抱着跟老兵的合影照片掉泪,宛如一只漏水的龙头,把个参谋也整得眼圈泛红。直等张安定赶到大门口,老兵们才高兴起来,欢呼着簇拥着他上了车。那位主任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感动地滚下泪来。不久后,张安定调任一营教导员。连里弟兄虽说老为指导员提升不了抱怨,但真看着指导员要走,又都舍不得了。最后一排长想了个主意,组织全连士兵党员联名写信给旅党委,要求组织上考虑全连官兵的要求,让张安定提职后继续留任。领导们还从未遇到过这等事,一时颇为踌躇。最后还是派那位主任来做工作。
        主任把我们全连召集起来讲话,我至今还记着他说的话。那是我从军以来听过的最短的一次领导讲话,也是最让我难忘的一次领导讲话。
        同志们,他说,张指导员这几年为了你们把心都操碎了,什么事都替你们着想,你们有一点进步他就高兴得了不得,你们犯了错误他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现在你们的指导员要提升了,要进步了,你们却拦着不让他提升,不让他进步,你们就这么尊重你们的指导员,就这么爱戴你们的指导员?
        一席话说得大家都哭了,主任自己也流了眼泪。那时候我不明白张安定明知道自己逢喝必翻,为什么仍会放任自己大醉。现在我有些理解了。他太累了,需要有机会忘却离别的忧伤。哪怕只是一次短暂的忘却。就像昨晚会餐时一样。我和每个老兵喝了满满一杯啤酒,和李峰我喝了三杯。周文明不会喝酒,这点和张安定一样。但他还是和我喝了一杯,我看着他的脸和脖子迅速变得通红。昨晚没有人摔碗。我心底里却希望有人能去摔一摔碗,好让我有个向他们道歉的机会。可是,没有。
        登车前,我逐个和每个老兵用力拥抱。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和他们极少有过这样亲密的举动。我需要树立自己作为一个连长的权威。只有这个时候,我们可以忘掉上下级关系,零距离地拥抱一次。
        把老兵送上火车后,我在人群里看到了聂衡宝。他军装齐整,显然是留队了。
        连长好。他跑过来冲我敬个礼,好久没见了连长。
        久什么久,没几天。
        连长,我留队了。
        知道你留队了。用不着给我报告,我已经不是你的连长了。不过你记住,你留队的指标是我们三连的。
        是,连长。
        你不去送你们连的老兵,跑到这儿干吗?
        我跟他们不熟。聂衡宝讪讪地,我来送送周文明。我给他买了点吃的。
        这时候,火车开始鸣笛。我扔下聂衡宝,快步向车前走去。此刻,许多老兵从车窗探出身子,不停地挥手或者握手。我看见周文明默默地坐在车窗边,像一尊雕像。我看着他,突然发现他的侧影像极了张安定。这几年,我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一点。
        周文明。
        到!他立刻站起来,把脑袋伸出窗外。
        我看着他。我想告诉周文明,他没能留队是因为我。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积攒不起那么多的勇气。如果我是对的,我为什么不敢说?可如果我是错的,那对的又是什么?我不知道。
        有空给我打电话。
        是。
        回去多注意你的腰,少干重活,别再伤着了。我说,给你的膏药你坚持把它用完,要是有效果,你早点给我说,我再给你寄。
        是,谢谢连长。
        周文明……
        到。
        连长对你的表现很满意!
        连长……周文明眼泪汪汪,说不出话了。
        回去好好干,连长等着听你的好消息!
        是。
        多保重!
        是。周文明给我敬个礼,连长也多保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没办法说了。我坚持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可这是注定守不住的马其诺防线。车轮缓缓转动起来,月台上呐喊声顿时响成一片。我被人流挤到了后面,突然看见已经坐回去的周文明重又站起来,把上身探出车窗冲我大喊。
        我听不清周文明喊什么。我拼命挤进人群。我看到他飞快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给我。一瞬间,我的指尖传递出炸馒头片的形状和春天般的暖意。我还想再去抓他的手,戴着钢盔的纠察拦住了我。我看着周文明露在车窗外、像张安定一样瘦削的脸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我模糊的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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