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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远去

发布: 2012-1-19 21:51 | 作者: 王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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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饭的四个菜全部偏咸,其中一个蒜薹炒肉片咸得发苦,根本没法吃。有人在小声抱怨,饭堂里充满了“嗡嗡”声。除了吃面条会发出波澜壮阔的吸溜声之外,饭堂总是比较安静的。我想去制止这声音,突然又觉得很犹豫,直到值班排长站起来吼了一声“不要讲话”,饭堂才重新安静下来。
        周文明炒菜还是不行。饭后司务长跑来诉苦,估计是怕我拿菜太咸的事训他。
        这小子水平太不稳定,有时候炒得像三级厨师,有时候纯粹就是个二把刀。这几天每次看他炒菜都能把我紧张出一头汗。司务长边说边抹抹额头,好像真出汗了似的,兵嘛绝对是个好兵,就是脑子不那么够用。
        那怎么办,总不能不让冯维休假吧?我说,你多盯着他点,兵还是要教的,教会了就好了。我刚到部队的时候傻乎乎的连电话都不知道怎么接,现在不也当连长了?
        连长又开玩笑。周文明怎么能跟你相提并论。周文明都五年老兵了,脑袋还是不开窍。车吧开不了,专业吧搞不懂,馒头吧也揉不成,炒个菜吧,看见冯维随便抓把盐撒进去味道就很好,他也学,结果一把盐下去菜全废了,把个猪都吃得在那里惨叫。能把人急死。司务长挠着下巴,听我军需科的老乡说,换装的时候比较好申请经费,旅长想把各营的灶全部合了,连队不再单独开伙。每个营建一个大饭堂,楼下吃饭,楼上搞成文化活动中心,又能看电影,又能玩,还能当小礼堂用。我发现旅长还真是能折腾,灶一合,我们几个司务长都该转业了。
        我怎么没听说?这消息可靠吗?
        应该差不多。我老乡他们正和营房科、宣传科的人一起搞方案,说是每个连只留一个等级厨师,其他的全部分流。周文明能不能留得下是比较成问题。
        留不下就走,这有什么?我说,谁还能在部队待一辈子?
        话是这样说,真要被逼着走就不那么得劲了。就跟人总有一天要死似的,总不能因为以后要死就不好好活了吧?再说这个兵真不错,要是留下让他专门管菜地和猪圈最合适了,当给养员买菜也没问题,人老实,不会玩猫腻。我叫他买过几次菜,都比其他几个连买的水灵,还便宜不少。
        我就说嘛,人总是有优点的。我说,马上专业考核,你有空多教教他。多学一点是一点。
        司务长答应着,回饭堂去了。我虽然在教育司务长,可自己心里是虚的。连里、营里、旅里,甚至这个地球上,应该不会有人比我更知道周文明了。从见到他的那天起,我就注定要成为这样一个角色。我知道他的优点在哪儿。五年前,在带着一百个新兵前往部队的火车上,我就发现周文明的优点了。在火车上,我给每个新兵发了两盒方便面四根火腿肠,权作午、晚两餐。新兵能吃。刚过兰州,绝大多数人的食品已经下肚,眼见得晚上没得吃了。没办法,我只得在兰州站下车买了几百个面包回来发给大家。发到周文明时,突然发现他的方便面和火腿肠还原封未动。问他为什么不吃,他答说想等到部队没饭的时候再吃。
        你说你都操的什么闲心?我哭笑不得,部队还能少了你的饭?赶快都给我吃了!一会儿我要过来检查。
        发完面包,和漂亮的女列车员聊了一会儿再往回走,就看见一大口面条挂在周文明的下巴上。见我叫他,周文明拼命把面往嘴里吸,不料面没吃进去,人却捂着嘴猛冲进厕所,哇哇地吐了起来。
        我赶紧跟过去,周文明嘴也顾不上擦,直直地戳在那里,眼角都是憋出来的泪花,连长,我实在吃不动了。我没完成任务,你打我吧。
        我是叫你吃饱,没叫你把自己撑死!我发了一会儿愣,训了他一句,然后就喜欢上了这个兵。虽然他带给我的并非都是愉快的感受。
        几年里,我一直想说服自己,让周文明当兵并不是个错误。但也许我越想说服自己,就越说明这是个错误。就像我几年前曾经努力说服自己忘掉一个姑娘,直到我不再想说服自己的那一刻起,她才真正从我心里淡去。到连队以后,我花在周文明身上的时间和精力比任何人都多,但收效却比任何人都小。他让我开始认识到,改变一个人并不比改变一个世界简单。爱因斯坦和李白都不是谁教出来的。要有人教,也得要有悟性。我第一次考军校落榜之后,张安定替我分析了一番形势。他说,事物发展总是呈螺旋式上升波浪式前进,我要获得光明的前途必须要经过曲折的道路。然后张安定开始给我辅导数学。他讲的我都能明白,他布置给我的习题我也能做得差不多。每道题我都努力做出正确答案。因为我只要做错一道,张安定就会再给我布置两道。英语不是他的强项,就借着跟十一中共建的机会,通过校长找来一个女老师给我辅导。为此还专门带着我请老师吃了一次拜师饭。我现在仿佛还记着那顿火锅温暖的味道。
        然而对于周文明,我没有任何办法。这是我试过很多办法后得出的结论。我刚当连长不久,那时周文明还在跟车复训。跟他一批去司训队学车的兵全都单放了,唯有他始终跟着张海波的车复训,而且永远也训不出来。为了让他提高技术,张海波私下里曾请他吃过好几次牛肉面,更多的时候是挥舞着大号改锥敲打他握着方向盘的手背。然而软硬不论如何兼施,都没能让周文明单放。面对奋发而无法向上的周文明,张海波终于绝望了。
        连长,你要给我一只八哥,我肯定能让它学会指挥班教练。有一次他向我诉苦,你给我只麻雀叫我咋整?
        过了大半年,周文明仍然无法通过全部驾驶技能测试。最后一次开车时,周文明踩错了制动踏板,把车开进了小花园,盛开的花朵被压成了烂泥,气得营长把我臭骂了半个小时。这还不算完。只要营里开会,不管大会小会,营长都会提这事。直到第二年过年,一连的几个兵大年三十晚上去网吧上网被副参谋长查到之后,我们才算是脱了身。
        出事之后,我让周文明写检查。结果交上来的检查一共不到半页纸,其中一大半的字我都不认识。一连打回去三次,每次交上来的都比第一次好不了多少。每次到连部交检查的时候,他都无比难过,我相信他内心涌动着大量的悔恨,只是没有能力表达罢了。我放过了他。他也失去了继续跟车复训的理由,去了战斗班。可还是不行。他老家那所四面透风的村办小学他也只念到三年级。三年小学再加上连队教会的,也无法让他拥有自如阅读报纸杂志的能力,遑论那厚厚一本天蓝色塑料皮包裹着、充满了公式和术语的《战斗教令》了。
        我从未见过周文明这样的人,就像我从来没见过张安定那样的人一样。每个人看上去不会有太大差别,但事实上这些看上去大同小异的人永远都像宇宙中互不接触的星球,谁也搞不懂谁。周文明在新兵连的那段时间,我曾怀疑他智力有问题。不光识字,队列动作也永远比别人慢半拍。幸好他个头瘦小站在队列最后一名,不然走在他后面的人全都会被他带乱。可是后来,我确定这是个能力而非智力问题。因为我说的话他全都明白,也很努力地去做。不管我让他做什么,他都像忠臣接到圣旨一样不遗余力,虽然最后的结果总是无法让我满意。见到周文明之前,我以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后来发现登攀也未必就能解决难事。我得承认,有些事情与努力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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