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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远去

发布: 2012-1-19 21:51 | 作者: 王凯



        9
        也许指导员是对的。支委会上,大家都认可周文明是个好兵,能毫无怨言地干那些不起眼但很辛苦的工作。他算不上一颗螺母或者螺栓,更像是一枚垫片。垫片容易被人忽略,所以我们作为党支部一班人不该把它忽略。我们要为垫片寻找存在的理由,需要证明垫片有着不可替代的功能和作用。
        我没有再反对周文明留队,但在排序问题上,费了一点小周折。其他人都觉得应该放得更前一些。大家现在已经清楚,按照新编制表,只有进入前八名才有意义。如果按照文件精神,排在后面的七个,留队的希望就很小了。这里头包括我和指导员都很喜欢的连部文书王亮。
        不能太靠后了。换啥兵器人都得吃肉吧?主管后勤的副连长说。
        吃肉永远得服从战斗力需要。我个人意见,还是排第八。我说,我坚持我的意见。如果你们都不同意,那就把我的意见写在会议记录上。
        看我这么说,大家都不吭声了。指导员是党支部书记。民主之后,由书记来集中。我的坚持起了作用。他宣布支委会决议时,把周文明排在了第八。接着他在电脑上打出了全连十五名服役期满申请留队士兵的最新排序名单,由五名支委逐一传阅后,指导员和我分别在上面签名盖章。
        我们用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来讨论这唯一的议题。某种程度上,我们拥有决定这些士兵命运的权力。大家都相信,今年我们的权力肯定比往年要大一些。没有任何一个兵问过我,为什么他们的命运会由我们来决定。就像我也不会去问我的上级。这是生活的常态。大多数人可能都这样,已经习惯于不掌握自己命运的主导权。
        晚饭大概是刘清炒的菜。炒得不错。特别是土豆丝,爽脆。冯维手艺好,只是懒,土豆从来不肯切丝,最多切个片。我没什么胃口,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去水池洗碗时,顺便进操作间去看看。
        我没看到刘清,却看到周文明站在锅台前,正在往大锅里注水。
        你不是在卫生所吗?谁让你跑回来了?
        我自己回的。刘清忙不过来。周文明紧张起来,我已经好了连长。
        好个茄子。过来我看看。
        周文明关了水龙头走过来。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但我的手是凉的,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发烧。于是我把他的脑袋扳过来,用我的额头贴上去试了试。张安定当年曾这样量过我的体温。
        是不烧了。不过还是要休息。吃了没?
        就吃呢。
        晚上菜谁炒的?
        我。
        炒得不错,提出表扬。
        谢谢连长。
        周文明,我想问你个问题。我看着周文明,你别那么紧张。
        是。
        喜不喜欢当兵?
        喜欢。
        真喜欢假喜欢?
        真喜欢。
        为啥喜欢?
        说不上为啥,周文明呆了半天,我就是喜欢,可喜欢。让我干啥都可好哩。
        嗯。我拍拍他的肩,快吃饭吧。
        从饭堂出来,天已经擦黑。营院很静。积雪在暮色中映射着沉默的灰白色。这是一天中我最讨厌的时刻。我每天不得不经过这个时刻。穿过连队长长的走廊,我能嗅到那种莫可名状的气味。每年老兵走之前都会这样。焦虑。不安。秘密。沉重。渴盼。矛盾。绝望。失落。进退维谷。欲言又止。以及其他无法言说的成分。
        晚点名之后,李峰来找我。
        连长,我想给你汇报一下思想。
        坐吧。我扔给他一根烟。
        我听机关的老乡说,今年四级名额特别紧张。我挺担心的。
        别瞎担心。
        我老乡刚给我打电话还说,咱们连的向记录肯定留。我担心他要留,我就够呛了。
        你老乡知道个屁!我有点不高兴,谁说向记录就能留?他调过来才几个月,专业又不懂,有什么资格跟你争?
        我也不知道。我老乡说是军务科参谋打电话,他赶巧听了那么一耳朵。
        别听你们老乡瞎忽悠。敞开说吧,如果连里只留一个人,我们也会报你。这是你自己干出来的。老兵了,不要胡思乱想,干你该干的工作就对了。你个人的事我们会替你考虑的。
        谢谢连长。李峰的表情稍稍生动了一些,站起来敬个礼离开了。我知道我的话并不能真正缓解他的压力,但我也只能说说这些废话了。总比什么都不说强。病人被医生看那么一下,就会觉得踏实许多。哪怕医生什么也没看明白。
        我想了想,拿起手机拨王山的电话。
        啥事?听上去他很不耐烦,我正加班呢。
        我在你楼下。赶快下来,请你吃烤串。
        吃个屁。你把我们科长惹翻了,他现在天天在办公室骂你。以后你别老给我打电话,免得影响我进步。王山在电话里很严肃,以后出去别告诉别人你认识我。
        我哈哈笑起来,王山也憋不住笑了。
        别在这儿蒙我。老兵马上走,你身为连队主官敢跑出来吃烤串,明显不想看见明天早晨的太阳了你。王山说,再说我真在加班,整理部队报上来的那些个名单。参谋长一天到晚地催,头疼死我了。
        那就占用你一分钟时间。我说,向记录这个兵什么来头?怎么会调到我们连的?是不是你趁我去集训的时候故意安排的?
        不关我事啊。这是参谋长亲自交办的,点名说放到你们连。你问这干吗?
        这小子今年也要晋四级,跟我的一个好兵有冲突。
        你天天就琢磨你那几个兵。能留留不能留就让他们走好了,反正早晚都得走。军队要的就是一个人一辈子质量最好的那几年,这点道理你还不懂?
        你说的是屁话。你忘了当年你跟徐东打架,张安定要不替你操心,真给你这鸟人背个处分,你这会儿还能坐在这里教训我?百分之百正跟着你爹在镇上卖驴呢。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王山嘿嘿笑道,指导员哪会真给我处分嘛,他最关心我了。我觉得你那个兵的问题应该不大。这次旅长发狠了,所有支部的名单他都要亲自过目。你要留的兵往前排,留的可能性就大。算了,我不能跟你说这些敏感问题了,要是被领导知道,我非得被拉出去活埋了不可。别害我啊。咱俩可是一个战壕里出来的好兄弟。我说的仅供参考,你要真想了解,建议直接拨打参谋长电话,号码要我告诉你吗?
        我哪敢给他打。他老人家现在官当大了脾气见长,见了我每次都是吹胡子瞪眼的。哪像原来当连长的时候,经常对我嘘寒问暖。张安定安排他给大家教歌,他让张安定给大家示范压码抄报。张安定加班写材料,他给张安定煮方便面。他长了个鸡眼,张安定天天帮他割死皮。气氛多热烈,生活多美好。现在全变了,我都懒得理他。
        哈,割鸡眼的事我咋没听说。指导员还干过这事?
        我亲眼所见,骗你干吗?
        老连队真是好啊。王山轻叹一声,你也别对参谋长有意见,你知道他就是那样人,越关心的人要求就越严。爱之深,责之切嘛。
        挂了电话,我心里略踏实了一些。
        就这样吧。我告诉自己。
        10
        今天天气不错。空气冷冽。残雪无言。有几片轻白的云。全营在操场集合,列队等待营长宣布退役命令。我想,队列里有很多颗心正和我一样,在高速跳动。
        营长站在队列前,手持文件,按照编制序列宣布退役士兵名单。服役期满而没有被点到名字的士兵,就意味着留队了。
        三连退役士兵。营长停顿了一下,开始念。
        听到第一个名字,我脑袋“嗡”地就大了。竟然是李峰。怎么会是李峰?一时间我胸闷气短。
        张海波、魏礼禄、彭强、周文明、王亮……营长在继续念,每听到一个名字,我都觉得心被抽空了一块,念到周文明时,我觉得心变得像块烂抹布,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崭新的从前。
        尘埃落定了。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军旅生涯正式结束。到离队前的几十个小时里,他们虽然还待在连队,但身份已然改变。他们不再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序列内的现役军人。他们完成了军队赋予的使命,不论完成的好或者坏,他们的使命都结束了。
        营长宣布完命令后,全体退役士兵一起动手摘去帽徽、肩章和领花。上等兵们佩戴它们的时间最短,只有两年。一级士官五年。二级士官八年。三级士官十二年。四级士官十六年。这些标志服饰是军装的灵魂,是它们使军装变得充满英雄主义和牺牲精神。这个充满象征意义的举动说明,这些士兵将不再需要操枪弄炮,不再是国家武装力量的组成部分。他们将回归没有军号、口令和武器的日常生活。正如王山说的那样,他们把一生中质量最好的时间都留在了这里。这真是个令人伤感的时刻。
        我站在我的兵背后看着他们。突然发现周文明一动不动地保持着立正姿势,仿佛一尊雕像。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双臂,摘下自己的棉帽,开始拧松帽徽上的螺丝。没有人说话,整个世界都异常安静。除了风。
        回到连部,我绕着桌子转了几圈,最后终于抓起了电话。
        哪一位?
        参谋长,我是二营三连韦佳节,我想给您汇报个事。
        有营长有机关,你一个连长直接给我汇报什么事?参谋长很不高兴,乱弹琴!
        那我就不是三连长韦佳节,我是老指挥连的文书韦佳节。我决定豁出去了,我放大嗓门,现在请我的老连长在百忙之中听我汇报一分钟行不行?
        参谋长没说话,过了几秒钟后才开口,你小子搞什么名堂,嗯?什么事赶紧说,我马上要去开会。
        我们连报了一个准备转四级的兵,叫李峰,我们把他排在第一,结果没留下!
        报第一没留下?参谋长说,不会。今年基本上都是按基层上报的名单留的。除非本专业没指标。
        我哪敢乱说。刚宣布完命令,让他退役!他被前段时间外单位调过来的一个兵给顶了!我急得语无伦次,那个兵从外单位调过来,什么专业都不懂,一过来就晋四级,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说的那个兵叫什么名字?
        李峰。他工作表现特别出色——
        不是,我问那个后调来的。
        他叫向记录。
        电话那头突然没了动静,只剩细微的电流声。我紧张起来,我可能哪里说得不妥惹恼参谋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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