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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将远去

发布: 2012-1-19 21:51 | 作者: 王凯



        8
        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下了整整一夜。起床时,天还是阴的。全营取消早操,官兵出动扫雪。我和李峰拿着块旧黑板在操场上推了几个来回的雪,出了一身大汗。正准备再推一趟,听到远远地有人喊我。
        韦佳节,营长哈着白气走过来,抓紧时间通知聂衡宝收拾东西。他调到四营了。军务科通知说今天必须去报到。
        机关工作效率要都这么快就好了。我摘下手套搓搓手,我们几个义务兵马上要复员了,士兵证到现在还没办下来呢,该直接领退伍证回家了。
        别发这没用的牢骚了。我当连长的时候比你还能发呢。有用吗?没有。营长说,你怎么惹着聂鹏了?他刚才在电话里把你狠狠表扬了半天,我听着他的牙都磨得嘎嘎响。
        让他磨牙去吧,磨利了好把我老二咬了去。我说,越在那喊基层第一士兵至上,就越说明基层和士兵既不第一也不至上。
        聂科长让把他侄子排在留队名单前头,结果韦连长没尿他。指导员笑道。
        怪不得。以后跟机关说话委婉点儿。得罪这些人不是好事。
        明白。机关第一领导至上嘛。其实我也想客气来着,可惜没忍住。谁让他贼喊捉贼。
        行了,赶紧通知吧。这天真够冷的。营长把棉帽耳朵放下来,走了。
        我掏出烟点上抽了一口,冲着操场大喊:聂衡宝!
        到!聂衡宝应一声,提着扫把跑了过来。
        你调到四营了。我说,今天十八点前报到,不用干三连的活了。
        聂衡宝的脸不知是被冻得还是别的原因,红彤彤的。
        连长,其实我不是想离开三连。我叔说调换一下单位好留队,我这也是没办法。大家都比我能干,我走了也给领导们省点麻烦。
        好了好了,谁又没说你错了。指导员拍拍他的肩,回去收拾东西吧。
        聂衡宝点点头,走了几步又转回身,连长、指导员,我真的不想离开三连,我真的是没办法!
        我们知道了。我说,赶紧去吧。
        要是没他叔,没准他真能成个好兵。指导员叹口气说,我刚碰到司务长,他说夜里周文明起来去大棚上除雪,出了汗又受风,这会儿正在卫生所输液呢。
        一天到晚净是他的事。我说,要除雪大家一起去不就完了,搞得他一个人多大能耐似的。
        一个面临复员的兵,毫无利己的动机,把咱们三连的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集体主义的精神,这是共产主义的精神,我们每一个三连的同志都要学习这种精神。指导员说,我们得给这些好兵想想办法。带兵不让好兵留,不如回家修地球。吃完早饭咱俩去看看周文明吧,趁着上午没啥事,干脆把支委会也开了,教导员都催我好几次了。
        名单还没整完,能开会吗?
        照咱俩这样研究下去,到退休也不会有结果的。指导员说,我想通了。忍痛割爱,该割的时候就下刀子割吧。手心手背都是肉,反正割哪块都是个疼。
        我看着操场上热火朝天扫雪的兵们,不知说什么好。他们所有人总有一天都会离开部队的。我也会。奔流到海不复回。朝如青丝暮成雪。我似乎应该学着站在历史的长河中去看待这件事。恐龙都死光了。熊猫还活着。连宇宙都有死亡的那一天。要是战争爆发,这事也会好办得多。升平日久,英雄主义陷入庸常生活的沙漠寸步难行。但所有人都得一秒一秒地生活,任何一秒都无法被超越。
        我在考虑我手下士兵的出路。可也许他们并不需要我考虑这么多。只是我觉得他们需要罢了。我充满了盲目的责任感。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我骄傲的优点还是致命的弱点。
        五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带着接兵连到达会宁刚满一周。那时张安定已经去世,军政委亲自乘飞机赶去参加他的遗体告别仪式。葬礼有将军出席,这对张安定来说也算是死后哀荣。老连队能来的战友都赶来参加告别仪式,据说马志龙的路费都是借的。大家都哭得一塌糊涂。我没能送成我的老指导员,自那以后成了我的一块心病。
        我手里的那张名单上的兵,没接成的有两个。一个仿佛北欧海盗,手臂和背部大面积文身;另一个不幸是色盲。全都不符合条件。交代我的领导在电话里沉默了半晌,终于无奈地说那就算了。但我的任务并不算完,因为还有周文明的问题没解决。这是我最关心的事。
        刚到会宁那段时间,我去了周文明老家两趟。去了他家,房子里臭不可闻,屋里的地面是土地,连砖都没铺。周文明的母亲躺在床上,因为屋里太黑我始终没看清她的模样。周文明的父亲正如张安定所言,是一个资深职业酒徒。听说我要把他儿子接走当兵,红着眼冲上来要打我,嘴里说着一连串我听不懂的话。村长指出,周父这是在骂我。作为张安定的中学同窗,村长还进一步强调,张安定这个当舅舅的根本没管过这个外甥,寄来的钱都被他姐夫买酒喝了。
        从村长那里,我知道了一些关于张安定的事。会宁苦甲天下。张安定上中学后,每个假期都要去城里的工地上打小工,干些搬砖头筛沙子之类的体力活,好筹集下个学期的学费。我无法想象我的老指导员在工地上奔忙的场景。像是另一个人或者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不过我相信周村长说的都是真的。一九九七年,连队修保温猪圈的时候,张安定带着我们一起画图纸、打地基、和水泥、砌砖墙,他显得比营房科助理还有经验。我还知道,张安定是当年会宁地区的高考理科状元,成绩好得可以上清华,可报志愿时,他还是报了军校。也许是军校不用交学费?还是他一直就想当兵?我从未问过他这个问题。也永远不可能得到答案了。
        要是不当兵,他肯定还活得好好的呢。周村长说,我们同学里面,成绩排在张安定后面的几个,现在都在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前村一个同学还在美国普林斯顿做研究员,混得都比张安定强多了。
        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不能这么比。我说,我倒觉得他最适合当兵呢。
        村长笑笑,不再和我争论。
        这些都还不是重点。关键是我找不到周文明。村长只知道他去兰州打工,但到底在什么地方、怎么联系、什么时候能回来都一无所知。那两天我比较抓狂。抽了大量的烟,不知如何是好。有天傍晚我极其郁闷地上街乱逛,后来觉得饿,就进了家小饭馆。羊肉烩面刚端上来,我突然发现正在播香港烂片的电视机开始插播本地广告。我顿时兴奋起来,拿出手机就给兰州的同学打电话,让他马上跟电视台联系。我告诉他,我要登一则寻人广告。
        周文明后来告诉我,他那天正在火车站捡矿泉水瓶。换句话说,那时他的身份是车站的临时清洁工。寻人广告播出的第三天晚上,他被在宿舍里休息的工友喊了回去。工友们已经帮他记下了我的电话号码,并告诉周文明,他现在已经上了电视,是名人了。
        两天后,我在村长家里第一次见到了周文明。看着面前这个局促不安的小个子男孩,我承认自己很失望。都说外甥像舅舅,但我在他身上找不出半点张安定的影子。张安定是个瘦高个,面容清癯,双目炯炯,军装穿在身上始终都那么整洁。而周文明身上发出一股与生活垃圾有关且令人不爽的气味,一件晃晃荡荡的假冒名牌运动服遮住了他的屁股和双手,衣服胸前的“NIKE”商标上沾着污渍。
        但当我问他是否愿意当兵而他回答说愿意时,我决定把他带走。一个月后,我带着包括周文明在内、穿着冬季作训服的一百个新兵来到部队。我违背了张安定的意愿或者说遗愿。在我们老指挥连弟兄的心目中,他始终是个完人,到死都是。他一不小心就做成了完人。他身上有着圣徒和殉道者的气质和胸怀,而我的感情是世俗的。
        我和指导员到卫生所时,周文明睡着了。脸烧得通红。右手虎口上有道新鲜的伤痕,估计是给大棚除雪时碰的。他参军体检时体重只有九十六斤,过了五年也才一百零一斤。平均每年长一斤。那么多大米、面粉和时光都不见了,他还是那副模样。从早到晚出没于饭堂、菜地和猪圈之间,迷彩服总是脏兮兮的。
        他亲戚去年给他介绍过一个对象,高中毕业。他们邻村的,在东莞打工。我看过照片。长头发,长得蛮好。给周文明写过信,可惜他看不明白,拿来让我帮他看。指导员看看我,我给你说过这事儿没?
        我摇摇头。
        那信写得挺不错,还讲点人生之类的。我让冯维他们帮着周文明回封信,结果这几个小子净写些老鼠爱大米和两只蝴蝶,最后还来个“吻你”。指导员笑,他和那女孩通过几次电话,可惜完全聊不到一起,后来也就不联系了。
        有时候我觉得他根本不需要谈恋爱。这个想法真他妈怪异。其实他肯定需要。他要复员的话,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媳妇。我说,他要多念几年书就好了。他家穷得要发疯。现在腰又有毛病,回去他能干啥?还回火车站捡矿泉水瓶子去?想想我都觉得头皮发麻。
        所以我说,应该把他留下来。我们定个三年规划,再好好培养他三年。
        别扯了。我们还可能在连里再待三年吗?明年三月份我满三年,六月份你满三年。咱们把一茬茬的兵送走,然后自己被别人送走。你还能说那时候的三连还是你我的连队?
        为什么不是?三连永远都是我们大家的。留在这里。指导员指指自己的太阳穴,我知道你想留他。我也想留他。他是比别人笨,但他是真爱连队。我刚到连里就有这种感觉。这小子是唯一一个真正把连队当成家的人。
        我们不也以连队为家吗?
        那不是一回事。对我们来说,连队终究只是个驿站。但对周文明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对周文明来说,连队就是他的归宿。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留了他,那其他人呢?
        你最了解周文明。你自己说,全连你能找出一个比周文明更需要留队的人吗?
        你在诡辩。周文明需要留下和连队需要周文明留下是两码事。
        你指的连队是什么意义上的连队?是房子的连队还是人的连队?是编制表上的连队还是天天和咱们滚在一起的连队?是首长机关的连队还是咱们这帮弟兄的连队?
        行行行,你厉害。我冲指导员拱拱手,不过你想没想,换了装合了灶他还往哪儿待?怎么待?
        怎么不能待?换了装就不讲感情了?连队靠什么维系?你以为真靠那些个铁家伙吗?他停下来瞪着我,两只眼睛像兔子一样红,没装备一人操根棍子也照样还是连队,没感情还他妈的能叫连队吗?
        我从来没见过指导员这么激动过。我说不过他,扔下他往连队走。我的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咯吱咯吱地响。我觉得我有毛病了。我难道不愿意周文明留队吗?可我为什么总在做着让他走的打算?
        没走出多远,我脖子上就中了指导员的一颗死硬死硬的雪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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