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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河流

发布: 2012-1-19 22:13 | 作者: 王凯



        一、城市,2006年7月12日
        早晨,我刚从一个只有杂乱影像却没有情节和对白的梦里醒来时,听到手机在响。
        懒猪!你还在睡,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啊?听起来,电话那头李晓芳的心情不错。
        你是勤快猪行了吧。我有气无力地答道,我再睡会儿。
        你身体不舒服吗?李晓芳的声音顿时充满了关切。
        没,就是困。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非常想对李晓芳说你简直就是一只铃声刺耳的闹钟或是看到士兵们都赖在床上不动弹而拼着老命吹起床哨的值班排长,但我只是想想而已。自从半年前认识李晓芳以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每天清晨被一个漂亮的姑娘叫醒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于是在某次有节制的身体的缠绵之后我对李晓芳说,我喜欢她在早晨叫醒我。后来我才明白,即使许多话在说出口的时候是情真意切的,也绝不意味着它就能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所以,在这个早晨,我不能对李晓芳说,我已经开始厌倦被你叫醒的感觉了,因为我无力去否定那些曾经正确的结论。
        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李晓芳问。
        不知道。
        笨猪,不知道你猜呀,快猜。
        我笨,你是聪明猪。我真猜不出。我是个穷光蛋,我的手机正漫游呢,等猜出来我就破产了。
        你怎么了,说话阴阳怪气的。李晓芳说,今天是你生日,晚上咱们出去吃饭吧,好不好?
        我嗯了一声。李晓芳的话让我清醒过来,这清醒却令我开始郁闷。
        你为什么不高兴啊?李晓芳忽然问,这让我觉得自己被窥探了。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
        不是。我说,我想起刚才做的梦了。
        梦到什么了?
        一个人。
        谁呀?
        你不认识。
        那是男的女的呀?
        我也想不起来了。我说。
        打完电话,我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心事重重地去洗漱。我对着镜子呲牙咧嘴地做出各种丑陋的表情,但没有一种让自己觉得顺眼,一些皱纹可能在昨天晚上商量好要在这个早晨出现在我的眼角;与头发的减少相对应,胡茬的密度似乎也增加了,这让我觉得很不习惯。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以拒绝,只有岁月的流逝是拒绝不了的,我长得像个暴徒,敏感得却像个诗人。妈的,我愤怒地想,从今天起,我就是一个三十岁的男人了。三十岁的男人即使没房没车没钱至少还有一个老婆,而我,却一无所有。
        晚上心不在焉地和李晓芳出去吃了顿饭。之后,我们在大街上瞎逛。汹涌的人流溢满了大街、超市和餐厅。作为其中的一份子,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光知道忙碌却不知道为何忙碌的工蚁一样,紧张而盲目地行走着。
        二、沙漠,1997年8月19日
        在后勤学院念完四年的汽车分队指挥,我被分到了这个位于巴丹吉林沙漠腹地的空军基地。和我一块分来的还有代志明。代志明是我老乡,上军校的时候我们整天厮混在一起。按说他人不错,不过有时给人感觉比较牛逼,无论干什么好像都比我高明一点,比如对某件事的看法,我说我觉得怎样怎样比较合适,他就会高屋建瓴地说你的想法倒也没错,不过我认为如果怎样怎样应该更好一些,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你看呢?虽然他的口气常常搞得我不大舒服甚至很自卑,但我却没脾气。他身材欣长浓眉大眼笑起来露出一口像马一样既白又结实的牙齿,而我则是八字眉黑豆眼蒜头鼻一副未老先衰的倒霉相,跟他站在一起常常觉得自己是一棵灰不溜秋的沙枣树而他则是一棵挺拔伟岸的小白杨。如果他光长得好倒也罢了,问题是他还会写一手好文章会踢一脚好足球会在网上用英文跟别人聊天,这些我都不行。更不爽的是,这厮的车技也比我高明。上学时我曾亲眼见他在车场开着教练车以80迈的速度紧急制动,车停稳时保险杠和围墙之间的距离恰好等于一根烟的直径。他还吹嘘说,如果我站在路当中不动,然后他驾驶着桑塔纳向我疾驰而来,在即将把我撞飞的一刹那他只消一个漂亮的刹车,我就会惊讶地发现轿车的保险杠恰好碰到我腿上的汗毛而绝不会触到我的皮肤。
        你以为我傻啊?我说,去找张丽试好了。张丽是代志明的女朋友。
        可是她腿上没有汗毛啊。代志明有点失望。
        屁话,是人都有,只是女人更善于隐藏表象的缺陷罢了,知道脱毛霜是干什么用的吗?我很得意地反击道。
        代志明便嘿嘿地笑起来,仿佛看到了张丽的腿。
        能跟代志明一块来基地我感到很满意。刚到一个新环境,就是平常疏远的人也容易亲近起来,何况我们还是好朋友。我们一起被分到后勤部汽车营,代志明分到了二连,我分到了四连。四连是司训连,我的职务是二排副连职排长,手底下有3台教练车3个教练班长和24个新司机。当上这个芝麻官让我有点兴奋,因为我从前总是被别人管,现在虽然也被别人管但总算也可以管管别人了。代志明却不同,从坐上驶往沙漠深入的军用列车起,他就一脸的旧社会。刚报到那些天他每天晚上都来找我,不停地咒骂学员队的队长教导员和沙漠,好几次都流下了丢人现眼的泪水。
        我得想办法调走,不然就转业。在这呆下去我非疯了不可。代志明说,这个鸡巴地方连像样的草都不长一根,这里的人一个个灰头土脸木木呆呆的,我们都得变成这个鸟样吗?我日他妈。
        你日谁都没用。我教育他,有那么严重吗?这地方就是偏一点,小环境也不错嘛,你看家属区还有卖麻辣烫的呢。你看人家木木呆呆,说不定人家还觉得你笨头笨脑呢。大家都能在这儿呆下去,你凭什么不行?咱们刚来,过段时间熟悉了也就好啦。
        你知道个屁。代志明的腮帮子抽了抽,我要在这呆下去,我和张丽就完了。
        此言一出,我也不知该说什么了。直到半年后张丽跟他分手之后我才安慰代志明,张丽有什么好,瘦得跟照片似的,全剩排骨了,你要跟她睡在一张床上准会做恶梦,而且肯定会硌得慌。
        从那时起,我就喜欢上了沙漠。沙漠不动声色地提升了我与代志明的相对高度,这让我始料未及。我很快就跟周围的人们熟识起来,连队上下对我都比较满意,连长说我科班出身素质就是过硬,指导员说我没有丝毫学生官的傲气更难能可贵的是具有吃苦耐劳的精神,司务长说段排长从来都不往猪食缸里扔馒头,战士们说段排就是好,老给我们发烟抽呢。更让我得意的是,我到任刚满两个星期,就被委以重任开始组织驾驶训练了,而代志明那时,还在炊事班帮厨锻炼呢。
        这天我们组织复杂道路驾驶训练。我带着头车在戈壁滩上走了大概半个小时,车前突然跑过一只陌生的动物。我正想问,旁边的班长已经喊了出来,黄羊!排长,那有一只黄羊!黄羊好吃!
        我也兴奋起来,把手一挥命令道,追!
        开车的新司机马上加大油门猛冲过去。这只黄羊蹦跳了几步,停了下来。它显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面临着一场谋杀。它用一双温情脉脉的大眼睛看着我们,头上的角曲线优美,在沙漠的阳光中显得温和而美丽。我坐在剧烈抖动的驾驶室里,一面渴望着诱人的野味,一面却奇怪地希望它能立刻逃开。我们的车载着我这奇异的思绪逼近了这只温文尔雅心地善良的黄羊。它一直看着我们,直到车即将撞上它的时候,才转过头姿态优美地向着太阳的方向奔跑起来。我们修正了方向,继续追杀,然而一转眼功夫黄羊就不见了。刺眼的阳光影响了我们的视线,放下遮阳板也无济于事,因为坚硬的沙漠正忠实地反射着阳光。正纳闷,车头猛地抬起,而后又狠狠地跌落下来,我本能地踩住了副刹车,但为时已晚,车已冲进一个大坑里,撞在一块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石头上,我的头狠狠磕在了挡风玻璃上,疼得我眼泪都下来了。
        正自惊魂未定,那只黄羊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它站在坑沿上,居高临下笑眯眯地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消失了。
        下午我就被发配到炊事班烧火。晚上大家都在吃饭,我则穿着黑乎乎的作训服蹲在饭堂后面的煤堆上抽烟,这时候,冯卫东来了。
        冯卫东是连长。下午运输处长被部长痛骂了一顿,营长被处长痛骂了一顿,冯卫东被营长痛骂了一顿,我被冯卫东痛骂了一顿。我无人可骂,只好拿着铁质烧火棍在墙上乱打一气,震得我手发麻。见他走过来,我斜乜了他一眼又把头扭开了。我以为他还没骂够,我想要是他再骂我我一定同他对骂一场让他颜面扫地下不来台。没想到他却说,去我家吃饭吧,吃不上黄羊也不能绝食啊。叫你嫂子给你炒两个菜,喝点酒给你压压惊,怎么样?
        我又瞅了他一眼,没吱声。
        看你那个熊样!好汉做事好汉当,受不了就给我滚!冯卫东吼道,你到底去是不去?
        去去去我去,我马上站起来,你搞清楚,这可是你逼我的啊。
        那天晚上我见到了她。冯卫东叫她陈燕,我叫她嫂子,她有一对好看的酒涡。还见到了刚满周岁的他。冯卫东叫他儿子,我叫他小北,他的小脑袋上有三个旋。那天晚上我记不得我都吃了些什么,也记不得喝了多少酒,我只记得冯卫东说,大家都说黄羊肉好吃,可是从来也没见谁吃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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