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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河流

发布: 2012-1-19 22:13 | 作者: 王凯



        九、城市,2006年7月19日
        今天周六,李晓芳又一次让我去参加一个小型的同学聚会。
        那都是你的同学,我一个也不认识,去干什么?我立即回绝了。
        这次不一样,都是我关系特别好的大学同学,而且不像以前那样人多,只有三四个人,而且,说好了都带男士去的。
        我实在是不想去,以前我总是拒绝,但这次她的目光让我有点受不了,仿佛一只望着莴苣叶发呆的兔子,你要不给它吃简直就觉得自己丧尽天良似的,除了同意,我想不出别的法子。
        聚会其实全无新意,就是吃饭而已,这在我们基地,全部被称为“喝酒”。“聚会”这个词有那么一点附庸风雅的感觉,不如“喝酒”那样来得直接痛快。
        我和李晓芳到的最晚,因此进去以后被先到的四男四女嬉笑了一番,并罚我们一人喝一杯酒。李晓芳不喝酒,所以我喝了两杯。
        我不善在陌生人面前展示自己,所以今晚我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吃饱喝足。不过看来事情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坐了一会儿我就反应过来了,这次所谓的聚会实际上是李晓芳组织——最起码也是别人提议她附合——的一次对我的联席审查会。这让我相当不快。起初气氛还比较友好,说的话也很有礼貌,比如他们请我介绍一下沙漠。
        沙漠很好,去了你就会喜欢那里的。我很认真地说。但我的话招来了一阵笑声。
        我觉得在沙漠里呆着人一定都傻乎乎的,是这样吧长官?一个戴着眼镜长得跟青蛙一样的小伙子嬉笑着问我,进来时李晓芳给我介绍过他,好像是在某外企财务部工作,不过我记不大清楚了。
        我面无表情地喷出一口烟说,一个傻子之的基本特征就是总觉得自己比别人都聪明,所以沙漠里的人都傻,而你很聪明。
        李晓芳在桌下用脚踢了我一下,我没理她,继续吃菜。于是会场的气氛顿时冷了下来。
        其实我一直觉得部队挺复杂的。我有个同学的表弟去年到云南当兵,说他们领导特别坏,请个假还要送礼才能走。过了一会儿,李晓芳的一位女同学说,你们那是不是也这样? 
        我给你们扫扫盲吧。《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服役条例》规定,义务兵在两年服役期里根本就无假可休。不过也可以理解,因为你们对部队一无所知。现在知道了吧,以后记住不要乱说。
        李晓芳又踢了我一下,我还是没理她。
        我听晓芳说,你在一个很大的空军基地,对吗?你们那里是做什么的?李晓芳的又一个女同学问。
        恕我无可奉告。我笑笑。
        美国的间谍卫星天天从你们头上过,他们都知道,已经无密可保了。她的丈夫有点不高兴了,揶揄道。
        那你去问美国人吧。
        李晓芳第三次踢我,这次我严肃地看了她一眼,虽然如此,我还是举起酒杯,就像是拿起了橄榄枝表示和平一样:来,喝酒喝酒。
        他们轮番向我进攻,好在我的酒量还不算太差,力战群傻居然也是不相上下。不过头渐渐有点晕了,我最不喜欢头脑不清醒的感觉,因为这种时候,我总会控制不了想起陈燕。我想起在她家吃饭时亲密无间的感觉,还有无数新鲜的总是谈不完的话题。我开始沮丧起来。我不想再呆下去了,但却不能离开,因为李晓芳还在。刚才因话语带来的快意渐渐地被郁闷的情绪取代了,我不想再说什么,其实,跟这些比我小三四岁的年轻人讲话就像是跟连队的新兵讲话一样,没什么意思。我在心里苦笑着,默默地抽烟,间或喝一口酒。
        少校同志,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又卷土重来了,你跟李晓芳交往了这么长时间,发展到哪个部位了?
        一个傻逼提出的蠢问题,一百个聪明人也回答不了。我借着酒劲粗鲁地说,回去问你老妈吧!
        我的话直接导致了这场聚会的结束。
        十、沙漠,2001年12月22日
        上午,我跟几个兵在修理间搞车,文书给我送来一封信。看上去像一张贺卡。每年这个时候,我总会收到一堆这样的卡,大多是连里复员的老兵寄来的。但这一封没有落款,字迹也陌生。我取出一看,是张请柬。上面写着:
        王雷(先生)李芬(小姐)定于公历12月30日在某某酒店举行婚礼,谨邀段鸿声(先生)光临。
        我看了半天,试图让自己伤感一把,结果未遂。感情真是个怪东西,三年前我用砖车把李芬送到基地去打电话,然后我就爱上她了。我追求她的方法主要是施以小恩小惠,每次出车去Y站时,都要给她买点东西。像果冻巧克力话梅什么的,甚至还给她带成箱的方便面和火腿肠。总之爱情把我弄成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家伙,每次见到她总是迫不及待地把她抱住一阵狂吻。那时候我常常处在甜蜜和痛苦交织的情感中辗转反侧,在李芬承认爱我的同时,她仍然会强调说,我们之间是没有结果的,她总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地方。她和代志明一样,认为在这里是虚度人生,而且,恶劣的气候会让她的皮肤迅速衰老。正如她所言,一年后,她调走了。我们分开后我虽然没流眼泪,但有好长时间找不到生存的意义。后来,我又慢慢地没事了。李芬脱离了和希望的关系,变成了纯粹的记忆。
        连长,谁又要罚你款了?几个兵笑着问。
        李芬。我说,她要结婚了。
        几个兵面面相觑,不敢吭声了。
        这可能是李芬的老公写的,我说我怎么没见过,看来李芬把我的丑事都向她老公坦白了。我研究了一下请柬和信封上的笔迹说。
        几个兵充耳不闻装模作样地修起了车,他们可能觉得我是在掩饰痛苦。但这帮善良而可爱的家伙并不知道我已不再痛苦。
        下午去邮局帮我寄200块钱给她。我对文书说,附言里就写祝他们一生只结这一次婚。
        晚上我给陈燕打电话,说到这事时,我笑起来,陈燕却说,你应该找一个女孩子了。
        我说着什么急啊。
        我觉得你挺浮躁的,或许认识一个女孩会让你安静下来,别人介绍的你见一下也不是坏事,不要老是拒绝,时间长了人家就不给你介绍啦。
        不介绍更好,省得麻烦。我说。我预感我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找到爱情。
        见一面能看出什么?相处一下互相了解了才能知道她是不是适合你的。陈燕说,你在封闭你自己,你明白吗?
        谁说的,我已经不想李芬了,我辩解道,我干嘛要封闭我自己?
        我知道李芬已经淡去了,但她让你放不开了。陈燕在下结论。
        我愣住了。我从未深入地想过这些。这也是陈燕的直觉吗?
        我相信感觉。我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完全把爱情理想化了,你明白吗?完美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你渴望出现的女人只存在于你的想象当中。陈燕苦口婆心。
        你错了,她就在现实中。我说,我的心跳快起来。
        谁?她问。
        那个字就在我嘴边,我几乎就要把它吐出来了,可我想起了冯卫东,他瘦削的面孔令我刚刚积蓄的勇气又丧失殆尽。
        我还不能确定,我还在确定这感觉的真实性。我说。
        十一、城市,2006年7月22日
        为同学聚会的事,我和李晓芳吵了一架。她说真不该带你去参加聚会。我说你搞清楚,我对你们这种档次的聚会根本不感兴趣,是你求我而不是我要求去的。她说你太没风度,连个玩笑也开不起,丢人现眼。我说我不认为那是开玩笑,如果要说玩笑,我说的话才是玩笑。她说你心胸狭窄小肚鸡肠。我说我对一群傻逼玩什么虚怀若谷高风亮节。她说你知道他们说你什么吗?他们说你是井底之蛙乡下人兼自大狂!我笑了,我说连你这么认为我都不在乎,何况那些杂碎?最后,她哭了,我拂袖而去。
        这两天李晓芳不再当闹钟了,我也乐得清静,没有打电话给她。我从来也没有同女人吵过架,从来没有。在我看来,女人是温婉柔弱的物种,应该被疼爱,去忍让,但我没有做到。李晓芳其实也没说什么,我为什么非得如此刻薄?相比之下,陈燕说过的许多话让我心如刀绞,但我都一一咽了下去,默默忍受。到家以后,我曾给陈燕打过一个电话,但她的态度非常冷淡。我对她说我到家了。她只是嗯一声。我说我很想你。她说你不要总是说这些没意思的话了,我不感兴趣。接着她又问我你还有什么事吗?我说没了。她说那再见吧。
        放下电话的那一刻,我像是被关进了冰箱,从里到外到凉透了。李芬的出现让我以为自己了解了女人,而陈燕重又令我对女人一无所知。
        晚上我百无聊赖,等父母睡后,我点了一根烟去阳台,这时候,李晓芳来电话了。
        你睡了吗?她问。她声音有点哑,看来情绪不好。
        还没,我说,有事吗?
        这几天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笑了一声,说你不是也没打吗?
        你根本就不在乎我,对吗?她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愣了一会儿。后来我说,那天是我不好,向你道歉。
        我说的不是那天的事,那天的事只是印证了我的想法罢了。李晓芳幽幽地说,其实从我们认识开始,我就有这种感觉,你并不是真的爱我。
        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叹了口气,你想得太多太复杂了。
        不是。她说,我能感觉得到。
        有什么迹象吗?我心虚地笑着问。
        你的眼神。她说。
        早点睡吧,别胡思乱想了。我只能这么对她说。
        接完电话,我出了门,在楼下修剪得非常漂亮的草坪和树木中走来走去。这座巨大的城市的夜空是红色的,与巴丹吉林相比,这里看不到几颗像样的星星,只有蚊子在我身边兴奋地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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