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时间的河流

发布: 2012-1-19 22:13 | 作者: 王凯



        十六、沙漠,2003年5月11日
        没有任何征兆,我又被调回了基地。其实在S站我过得不算差,这里的人际关系比基地更好。代志明曾对我说,生存的环境的好坏与人情味浓厚的程度恰成反比,我认为他总结的恰如其分。特别是武器系统试验期间夜间办公楼灯火通明军人们步履匆忙的情景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除了十分想念陈燕以外,这里真是个不错的地方。但就像一年前我必须离开基地一样,一年后,我不得不离开这里。不过想到能很快见到陈燕,这多少冲淡了我的失落感。
        连队是回不去了,这次我的任职命令是基地后勤部运输处副营职助理员。部长找我谈话时仍像以往那样严肃,他说在S站的一年会让你吸取教训,这是你对你自己的胆大妄为和谎言所付出的代价。在机关好好干吧,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小子还不错。
        报到的第二天晚上,教导员打电话让我去他家喝酒。我本来不想去,但他不依。进了家属院路过陈燕家楼下时,我看到灯亮着。我再也忍不住了,步子一转,便上了三楼。
        站在陈燕家门口,我犹豫了半天才敢敲门。我一直坚信这扇门里有我所追求的幸福,但当我意识到即使幸福只有一门之隔也无法得到时,我便难以积蓄勇气再走近它。所以一年间,我只来过这里一次,那是腊月二十四,我带着车去基地办事,准备赶回去时下起大雪,只得在招待所住一晚。那时陈燕已经带着小北回长沙过年去了。那天晚上我极度思念陈燕,是那种让人内心疼痛的思念。但我没有她在长沙的电话,无法联系到她。我在房间转来转去,闷得要死。凌晨快一点时我实在忍不住了,跑到家属院她家门前像个傻瓜似的站了十几分钟。我知道屋里没人,但我总觉得那里有她的声音和气息,总幻想她家的灯能亮起来,这念头无异又增加了我的痛苦。直到听到有人下楼,我才一摇一晃地离开了。回招待所时,我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我只能听到双脚踩在积雪上发出的声响,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第二天回到站里,保管员说昨晚快十点的时候有个女的打电话找你。我问谁打的电话,保管员说不认识,她只说她姓陈,问候你过年好呢。那一刻,我又觉得幸福起来。
        陈燕见到我时笑了,那笑容让我觉得温暖。看到小北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没给他准备什么好吃的。不过小北并没因此对我有意见,他冲过来用脑袋顶我的肚子。他说段叔叔我给你猜个谜语,吃苹果吃出几条虫子最可怕?
        我说一百条。
        他咯咯笑着说我是大笨蛋。应该是半条才对呢,说完又冲我吐舌头。
        我说我也给你出一个。你爸爸和你妈妈生了一个孩子,他既不是你的兄弟,也不是你的姐妹,他是谁?
        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了,小北似乎还没意识到什么,摇着脑袋看着天花板做思考状,而我浑身都僵硬了。
        陈燕像是没听见,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
        说了一会儿关于S站的事,陈燕说你饿不饿,我给你弄点吃的吧。
        我说不用。于是她也再不坚持,因为她知道我在这一点上从不客气。
        我们听听音乐吧。又说了一会儿话后,陈燕提议。
        我说好啊,不过那些太高深的我听不懂,巴赫舒伯特门德尔松就免了吧,我听着像是政委讲话,一听就想睡觉。
        陈燕笑起来,这些歌你肯定听过。
        那旋律真的很熟悉,我听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
        Scarbrough  Fair。我和陈燕异口同声说出歌名。
        斯卡布洛集市。停顿了一两秒钟,我们再次说出同样的话。
        这让我有了和她相视而笑的理由。
        我喜欢这感觉。过了一会儿,陈燕忽然说。
        我也是。我像个跟屁虫一样赶快附和道。虽然我并不知道,陈燕所说的究竟是听歌的感觉,还是我们思维同步的感觉,可这对我来说,一点也不重要。我不否认每个人都曾有过类似的体验,但我宁愿赋予它特殊的意义。
        听到第三首时,电话响了。
        你好。是的。他在。陈燕把电话递给我时含意不明地看了我一眼,找你的。
        我说鸿声啊,七八口子人等你喝酒呢!教导员说。
        他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有点紧张地看着陈燕,我怕她不高兴,我都一年多没来啦。
        那要问你呀。陈燕微笑着说。
        去教导员家的路上我编造了若干个为什么去陈燕家的理由,可是教导员什么也没问。那天晚上我心情舒畅斗志昂扬,以饱满的热情消灭了了一杯又一杯酒,然后以良好的精神状态回到了宿舍。
        十七、沙漠,2004年7月25日
        绿河今夏有水。这是我在巴丹吉林头一次见过绿河沉寂而干涸的河床充满了流动的液体。数千年前,这里曾是水草丰茂的绿洲,但后来变成了沙漠,绿河也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这条河的上游水流倒还充沛,但逐年增加的耕地像蚊子一样吸吮了它的全部汁液。自从清朝雍正四年制定的上下游分水方案终于被废止后,绿河两岸的水草就在一夜之间生长起来。这些细小植物的根须或是种子期待着生长的机会,或许已经等待了数百年,我在河边看着它们随着漠风轻轻摇动,给我的感觉超过世间一切美丽的花朵。
        这个夏天有一个令人欣慰的细节。前些日子我去陈燕家时,我发现她已经把冯卫东的遗像从墙下取了下来。一切似乎都是不经意的,除了墙上那块白色的痕迹之外,她家里的一切都宛如昨天。我认为这是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细节,它告诉我陈燕已经或者正在试图从冯卫东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个给过我许多教益的前空军少校,陈燕当然更不会。茁壮成长的小北越来越像他的父亲,所以我认为远离痛苦的确不是件坏事。
        昨天上午,陈燕打电话让我帮她要辆车去车站接人。
        天气好你就要,不好就算啦。她叮嘱我。我本想问她为什么不用宣传处的车,但我想她会有她的原因,于是我没再说什么。
        中午,我把车开到她家楼下。她见到我时显得很惊讶:怎么你来了,没司机了吗?
        我笑着说我好不容易捞到一个为你效劳的机会,怎么可能让给别人。
        陈燕没笑。她在车前站了一会儿,最后才上车。她没有象别人那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而是坐到了后排。上车后她一言不发,显得心事重重。我不知道她为何如此,只好打开音响,好让车里不致太过安静。
        我本来是要跟陈燕一起上站台的,但奇怪的是,她死活也不肯,我只好在停车场等着。两点半,军列到站。十分钟后,我看到陈燕和一个三十多岁戴着眼镜的男人说笑着走了过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基地太大了,我认识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看上去他跟陈燕很熟悉,两人走来时挨得很近,像是一对情侣。
        走到车前,陈燕指着我对那个男人说,这是段鸿声。然后指着那个男人对我说,这是李沛群,我的大学同学。我们握手时,我才比较仔细地看了看他,他长着一张书卷气很浓的脸。
        我的脑子就像这台车一样,转速随着油门和变速杆的运动不断提高。路上没有人与我讲话,只有他们两人在追忆同学少年的峥嵘岁月,时不时笑出声来。到招待所时,他们一起下车进去了。我看着他们消失在茶色的玻璃门背后,心内无限酸楚。开着车离开时,我竟然有了耻辱和愤怒的感觉。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我爬起来吃了两片感冒药催眠,但没有任何效果。凌晨三点半,我拿起电话拨陈燕的号码。
        谁啊?陈燕的声音迷迷糊糊的。
        我。段鸿声。我说。
        天哪,这才几点呀,有什么话明天说不行吗?她说,我都困死了。
        有个问题不问你我睡不着。我说,今天来的那个人是你男朋友吗?
        你胡说些什么呀!陈燕的声音总算清晰起来,快睡你的觉吧。
        你不能告诉我吗?我想知道。我说。
        你怎么了?陈燕说, 
        这个问题对我很重要。我说。
        陈燕笑起来,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我说,因为我爱你。
        你疯了!你在胡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我语气缓慢吐字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不想再听到这种无聊的傻话,这话就当你没说,我也没听过。到此为止!你听到没?到此为止!
        陈燕的嗓门把我耳朵震得“嗡嗡”响,我还没来得及展开痛苦,她却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掉了电话。
        十八、沙漠,2004年8月15日
        那个叫李沛群的男人在这里做了些什么,何时离开我不清楚,因为我知道陈燕不会笨到再找我要车送站。事实上,自从那次凌晨的电话之后,我一直没敢打电话,更不用说去她那里了。我觉得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如果现在让我选择,我宁可不说出那样的话,不说至少可以让我从容地面对陈燕,而说出来,剩下的便全是尴尬。
        下午下班前,陈燕打电话让我去她家吃饭。我立即答应了。看来她并不会完全拒绝我的,或许她本来也是喜欢我的,只是觉得这感情太让人不可思议罢了。如此想着,我的步履也不由轻快起来。
        不过到了她家我才发现,陈燕请的不只是我一人,客厅里已经坐着一个女中尉。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不过已经想不起来了。
        这是通信总站的小张,张文文。陈燕笑吟吟地给我介绍。说了几句,陈燕跺了一下脚,哎呀,我忘了买鸡精了,你们先坐,我一会就来。
        我在心里冷笑一声,我说还是我去吧。
        不用不用,你是客人,你坐着陪小张说说话吧。陈燕说完便夺路而逃。
        我真的愤怒了。我大口地抽着烟,恨恨地看着陈燕的家门。过了一会儿,张文文说,你跟陈姐很熟吗?
        我说还可以,她是我们以前营长的家属。
        听她说你在运输处?她问我。
        我说对。
        你们上班忙吗?她又问。
        我说是。
        我在长话连。她说。
        我说噢。
        你不大喜欢说话。她又说。
        对不起,我们晚上要加班,我先走了。我把烟掐灭后站起来说道,回来麻烦你告诉陈燕一声,就说我谢谢她的盛情。
        刚回到宿舍,陈燕的电话来了。
        你这是干什么?连饭也不吃了?她放低声音说,你到底来不来,人家小张还在这儿呢。
        关我屁事,人是你请来的,你自己处理吧。再说那些菜也不是给我准备的。我心灰意冷地说,我只是个蹭饭的。
        除了你,还有谁吃红烧肉,还有谁吃土豆丝?陈燕叹了口气,我买了这么多菜怎么办?
        你吃。小北吃。我心灰意冷地说,慢慢吃。
        小张真的挺不错的,你试着跟她接触一下吧。你今天真是太不礼貌了,人家都没说什么。陈燕说,你不能总生活在幻想里啊!
        我沉默。
        你的意思我明白,但这是不可能的。陈燕说,也许有一天,我还会成一个家,但现在我就可以说,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你。
        挂了电话,我想忍来着,可还是很丢人地流下了眼泪。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