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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河流

发布: 2012-1-19 22:13 | 作者: 王凯



        三、城市,2006年1月16日
        我坐在离李晓芳所在公司不远的一家星巴克里,给她打电话。电话号码是代志明给我的。我追黄羊受了记过处分以后,代志明就不哭了,还经常来安慰我,让我在炊事班把火烧旺,坚决不要误饭,以争取早日回到教练排长的工作岗位上去。等我三个月后官复原职时,这小子已经调到基地政治部干部处帮助工作去了。四年后他转业了回了我们一起长大的这座城市,被安排到公安局交警队。第二年结了婚,第三年有了女儿,今年当了副大队长,在我看来,生活的状态已遂他所愿。每年我休假时,他都要请我喝若干次酒,每次喝多了他都说,在这个城市里,他没有什么可以信任的人,所以他特怀念在沙漠的时光。一听他这话我就猛笑,我说你装什么深情,你完全可以不转业嘛。我只要这么说,代志明准急,说你他妈的会聊天吗?我就是怀念你怎么着,不信我自勉三杯。这个时候,我也只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以表明我对他的完全信任。
        代志明不光请我喝酒,还老给我介绍对象。有的是他的女同事,我说,这一类直爽但不够含蓄;有的是他老婆的同学,我说,这一类形式大于内容;有的是认错态度较好的肇事司机,我说,这一类富有但难于沟通。气得代志明指着我的鼻子骂,说段鸿声你他妈的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唐伯虎?!刘德华?!你看你头发都他妈快掉光啦!骂归骂,他仍是一副生命不息介绍不止的架势。有几个我曾交往过,时间不等,但结果相同。交往时间最长的是医科大学附属二院的一个医生,身材很迷人,毕业以前我比较注重女性的容貌,毕业以后我开始关心女性的身材,我认为这是一个男人成熟的标志之一。我承认我在这个时候是以身材取人的,但她的确还不错。我见她的第二次就吻了她,这是我继李芬之后吻过的第二个女人,时间相隔五年。能够很快地吻一个女人让我一度颇有成就感,但很快我们就分开了。我们在一起呆了十五天,电话联系了三个月。我记得给她打最后一个电话时,她旁边似乎很热闹。
        我说你干嘛呢?她说没干嘛。
        我说听起来很热闹啊。她说没什么可热闹的。
        我说你不高兴吗?她说没什么不高兴的。
        我说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她没吱声。我就开始讲。讲完后我就笑起来,但她说,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
        我脸红了,虽然她看不到我的脸,但我仍觉得很丢人。我的笑声变得很假,但我仍坚持着:那我再给你讲一个,这个特可笑,说的是……
        你用不着这样,她打断了我,你以为我闷的时候你打个电话讲个笑话我就会开心吗?
        我无言以对。
        你是个挺好的人,可是你不属于我。她幽幽地说,我要的是真实而不是虚幻。
        我在心里苦笑了一声。
        段鸿声……算了吧……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她的提议,只得说好的。我当时站在戈壁滩上打电话,脚下是繁星一样的碎石,头顶是碎石一样的繁星。挂了电话,我又看了一会儿星星,回去了。晚上躺在床上,我想我应该异常痛苦,可是没有,我只是觉得她的嘴唇吻起来很软,然后就睡着了。
        代志明知道后,在电话里把那个女医生狂骂了一通。他的原话是:操,长着个柿饼脸还以为自己是摩纳哥公主!鸿声你别气馁,哥哥给你找比她强一百倍的,我还不信了!我说怎么会,我有什么气可馁的,我知道自己长得丑。
        我知道,代志明在安慰我。但问题的重点在于那只是与爱无关的婚姻。代志明不知道,我并不希望他总是这样帮助我。
        和李晓芳约好下午6点在此处见面后,我又给代志明打了个电话,让他在6点半给我来一个电话。这是我答应见面的唯一条件。每次都是这样。我的办法虽然有点损,但代志明也说不出有什么错——如果没什么好感,他一打电话我就说有事,然后撤退;如果觉得还行,就说没事,继续谈。遗憾的是每次接完电话我都会装出一副很抱歉的样子,然后匆匆离开。这次代志明虽然也答应了,但我听得出他不大高兴。这女孩非常不错,真的。代志明说,我早想把她介绍给你,可她在外头读研,你们总遇不上。现在她回来了,你可不要放弃这个机会。千万听哥哥一句,李晓芳真的是个好姑娘。
        挂了电话,我要了一杯咖啡慢慢喝着。6点整,李晓芳没有出现。五分钟后,我起身出门。门外的路边就是公共汽车站。车还没来,我便站在那个黄绿相间的果皮箱旁边抽烟。这时候,手机响了。
        是李晓芳的号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你在哪呀。她问我,声音很好听。
        我回过头,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短风衣和牛仔裤的年轻女子正站在咖啡店门外的台阶上打电话,我想,那应该是她了。
        我在你对面的垃圾桶旁边。我说。她扭过头,看到了我,然后笑了起来。
        你真逗,我走过去时她说,干嘛说你站在垃圾桶旁边呀。
        我也笑了。我说那我应该说垃圾桶站在我旁边?
        她又笑了。我承认,她的笑容是一件利器,毫不费力地刺穿了我灵魂的盔甲。
        不是说好在里面吗?外面多冷啊。她说。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我们主任给我交代事情耽误了点时间。你刚才是在等车,对吗?
        没……不,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我慌乱地撒着谎,咱们进去坐吧。
        拿着菜单正翻着,代志明的电话来了。
        怎么样鸿声,不错吧?他小声问。
        噢,我知道了,回头跟你联系。我装模做样地胡言乱语着。我听代志明在电话里坏笑了几声,然后挂了电话。
        四、沙漠,1998年3月2日
        今天依旧晴朗。我喜欢晴朗。沙漠每年都有300个以上的晴天。所以我喜欢沙漠。沙漠的晴朗不同于其他的任何地方,天空蓝得极其透彻,阳光直白而热烈,仿佛好莱坞电影里描述的爱情。
        我开着满载红砖的教练车去Y站。从上一批新司机训练结束到下一批司机开训之前的半年时间里,我们除了偶尔执行一点类似的任务之外,并没有多少事。我喜欢独自在沙漠公路上驾车的感觉,那感觉像一个牛仔或侠客。快到解放桥的时候,我看到前面有一个小小的绿色人影。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一个在早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姑娘,一个小少尉。她冲我挥手。于是我的车就在她身边停了下来。
        你去Y站吗?我问她。她的眼睛大而幽深,颧骨有点高,这让她的面孔层次更鲜明。她的眼睛有点红,像是哭过。
        我想去基地(我们把基地机关所在地统称为基地)。她嗫嚅着,我走了两个小时才走到这儿。
        你傻啊,这么冷的天你也敢走着去基地。我说。
        我也不知道会这么远,她楚楚可怜地说,我能搭你的车吗?
        可我要去Y站啊。我有点为难,虽然我很想让她上我的车,但看来我的运气不好。
        那……那你走吧,我再等等。她的眼睛蒙了一层雾,显得失望极了。
        这么冷的天你会冻坏的,不然我先送你回Y站,等我送完货再把你带回基地,这样好不好?
        我没时间啦!她终于哭起来了,我妈住院一个星期了,今天我才收到信,我要去基地邮局打电话。你走吧,我自己走着去。
        还有20多公里呢,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我说,你为什么不穿大衣呢?
        不要你管!她向我这个看来已经没什么利用价值的家伙扔了一句话,扭头走了。
        我在车里愣了一会,然后调转车头追上了她。
        上车吧,我说,我送你去,这总行了吧。
        她看了我一眼,站在原地不动。
        上车啊,我有点急了,有这砖车送你就不错了。
        她抹了抹泪,爬上车坐在我旁边。走了一会儿,她开口了。
        你这破车也敢叫专车呀,她看着我说。
        是啊,拉砖的车。我说。
        谢谢你。她又说,你是个好心人。
        这就叫好心人啦?我忍不住笑了。
        我叫李芬,在Y站技术部,你呢?
        我叫段鸿声,汽车营的。我扭头看看她,笑着问,我刚才要是不调头回来,你是不是真要走着去基地? 
        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你会送我去的。她说话时脸微微上扬,模样很可爱。
        后来我想,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女人的直觉。那是一种以非物质的形态存在,却能刺穿伪装的东西。后来,我爱上了李芬,再后来,我们分开了。我一直认为这是我生命中真正意义的初恋,虽然早在中学时期我就同个别女同学眉来眼去,但李芬却让我第一次真正地开始了解女人。她无疑与我的生命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不是用生活,而是用记忆。后来,我曾同陈燕讨论过关于生命的定义。陈燕说,生命就是被时间连接起来的片断。我说,生命就是记忆。按我的说法,李芬虽然已成为别人的妻子,但她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至今也弄不清,我这天早晨为什么会掉转车头送她去基地。一念之差,结果迥异。不过我不后悔,毕竟她给予了我爱情的启蒙和前所未有的激情和痛苦,对我来讲,一生中这样的女人总是非常罕见。能遇到,说明我的运气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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