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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河流

发布: 2012-1-19 22:13 | 作者: 王凯



        十二、沙漠,2002年3月30日
        下午,北方的天际出现一道黄线,地平线消失了。狂风携带着数以千吨计的沙尘向基地迅速推进,把天空和太阳隔在了这个世界之外。天变成了昏黄色,细细的沙尘从紧闭的门窗缝隙中进来,所有的空间无一幸免。日光灯在充满尘土的房间里射出淡蓝色的光芒,这一切让我呼吸困难心情郁闷。几个少见多怪的浙江兵拿着照相机来找我请假,说是要留下这难忘的一幕以作为军旅生涯的永久纪念。我没客气地把他们训斥了一通,赶回了房间。
        三点,营部打来电话通知副司令和部长的指示:从现在起,严禁出车,所有出车命令一律作废。
        我和连里几个干部坐在连部的沙发上,一起咒骂着这见鬼的天气,这时文书来叫我接电话。
        竟然是陈燕打来的。虽然我每天睡前都要给她打个电话说几句,但自从上次从她家出来之后,她再也没有主动给我打过电话,所以听到她的声音我立即兴奋起来。
        小段,小北发高烧,刚才都39度3了。没想到又是这样的天气,根本没办法骑自行车。陈燕的声音非常焦急,你能不能帮我找个车把小北送到医院去?
        我犹豫了一下,说没问题,我马上到。
        刚把吉普车发动着,指导员跑到车门旁边拍着车窗喊我。我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但我还能怎么做呢?如果是别人,我决不会抗命不从,但陈燕让我帮忙,我不能不去。我不去,谁去?
        我开着大灯,还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得一边鸣喇叭,一边往前挪。接上陈燕和小北,开始往医院赶。能见度不到五米,到了医院我都没发现,走过快一里地才发现不对,赶忙掉转车头往回返。看完医生,立即安排小北住院。陈燕当然是要留下来陪床的,把她娘俩安顿好,我才发现自己的冬装两腋都湿透了。出了医院,我跳上车就往回连里赶。进了车场我心里才踏实下来,暗自庆幸没被领导发现,不过话又说回来了,领导怎么会在这种天里出来呢?
        但事实证明命令是不容违抗的。当我推开连部的门,首先看到的就是一个对我怒目而视的大校和一个同样表情的上校。这是我们的部长和运输处长。另外,还有营长和教导员。
        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让你在这种天开车出去的?部长问我。
        我几乎就要说出实话了,我知道部长素来严厉,最恨欺上瞒下。
        我只是想看看这天到底能不能开车。我小声回答。
        可能是因为我的回答不能够让部长满意,他拍着桌子训了我二十分钟。最后部长说,让段鸿声管着几十号人几十台车我不放心,这个连长不要再干了。
        部长的话刺中了我的要害,我感觉自己的心像被刀刺中了一样疼痛。从军校毕业那天起,这个连队就是我的家,我甚至从未想过离开这里。但我并不能说什么,我习惯性地向走出连部的部长敬了个礼,虽然他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十三、城市,2006年7月25日
        我和李晓芳在外面吃了晚饭,这次是她付账,之前我不太坚决地阻止了她,而她则很坚决地掏出了钱包。尽管她的工资是我的三点五倍,但我仍觉得很不自在。吃完饭,我们就在乱糟糟的大街上逛。这几天开始适应这嘈杂的环境了,每次回家头几天都不习惯,沙漠之宁静和城市之喧器,这反差有时会让我有恍若隔世之感。
        今天我上海的同学给我打电话,说她男朋友向她求婚了。李晓芳说。
        哦,是吗?我笑笑,怎么个求法?
        她说她一点儿都没想到,就在衡山路的一个咖啡厅里,她说他男朋友忽然拿出一只钻戒,单腿跪下向她求婚,她当时都呆住啦。李晓芳一脸的向往,她在电话里给我说的时候都哭了,我听了特感动。
        嗯,看来上海男人真是膝盖软。我笑起来,在公众场合张扬私事,就算不是强奸群众的视觉,也会影响食欲。你那个同学也真是,一个钻戒就把她给收买了。你没问问那钻石是多少克拉的?是南非产的还是俄罗斯产的?
        李晓芳瞪了我一眼,你有病!
        如果是我,我首先不会下跪,我想我也不会蹲下。第二,我也不会送什么钻戒,我会送对方点别的东西。
        你会送什么?李晓芳很感兴趣地问。
        我会送她一罐沙子。我说,产自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的正宗白色细沙。
        只要有你就好。李晓芳挽住我的胳膊在我耳边说,哪怕你送我沙子。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动摇了。她似乎应该比陈燕更吸引我,她的薪水和她的房子,她的身体和她的气息都充满了诱惑,我真觉得自己有毛病了。
        十四、沙漠,2002年8月2日
        晚上基地演出队来站里演节目。主题是庆祝建军75周年,全基地范围内巡回演出,我们这里是第三站。这几天我一直拉肚子,浑身发软,演出的时候,我正在卫生队输液,这让值班的卫生员十分气恼,因为如果没病人,他本来是打算溜去看节目的。这让我感到非常对不住他。
        算起来,这是我第二次受处分了。不过比起第一次追黄羊的事来,这次可能要更惨一点。虽然处分比第一次轻,只是严重警告,但部长的话起了作用,我被发配到距基地机关120公里外的S站油运科,成了一名超编的正连职车管助理。对我的处理非常迅速,小北住院的第三天我就已经开始在这里上班了。走的前一天,连里会了一次餐,我喝醉了。第二天一早,我坐班车到了S站。我本想给陈燕告别,但拿起的电话最终还是放下了。好在S站的同事们对我这样一个犯了错误的同志还是非常热情的,我拉肚子期间每天都有人来看我,这无疑增添了我与疾病做斗争的勇气和信心。
        病房里没电视,一只手上扎着针还不能动,我只好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花板,那上面有一些水渍的黄印,有点像澳洲地图,我甚至从上面找到了墨尔本和艾利斯斯普林斯。漠风从敞开的窗户里吹进来,间或会带来不远处礼堂里的音乐声。到S站后,我一直没有主动给陈燕打过电话,她只是在我到这里的一周后来了一个电话,问我为什么不对她说。我不知如何回答,胡乱扯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虽然我希望我能把那个电话打到世界末日。那段时间,我每天都想给她打电话,每一刻都想接到她的电话,但什么都没有。我开始怀疑我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因为我至今也没有弄清一个根本的问题,那就是我在她心目中究竟是什么。换言之,我不知道我在她心里究竟是现役还是已经退役或者干脆就没有服役。
        S站是个非常适合思考的地方。这里已进入沙漠腹地,比基地还要安静十倍。夏天最热的时候,午休时间长达四个小时,我经常是睡得满身大汗后醒来,却发现离上班时间还有两个钟头。我有时会在不远处的胡杨林里寻找四脚蛇,或是午饭后从机关灶找两个鸡蛋埋在滚烫的沙子里,然后在上面放块石头做记号,傍晚再去把它们拿回来,当作夜宵来享用。我不喜欢运动,也不喜欢打牌,这样一来,我的业余活动就只有看电视或看书了,有几天没什么书可看,我曾经饶有兴致地看了许多页《现代汉语词典》。这或许也可说明为什么基地演出队到来时,会受到空前热烈的欢迎。
        我看着天花板,思绪信马由缰,不知去了哪里,直到门被推开。
        天!我竟然看到了陈燕!
        我猛地坐了起来,手背上的针头撕疼我的皮肤,让我知道这并非梦境。
        我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后来,我们都把目光移开了。
        打死我也想不到你会来。我笑了笑,说。
        下部队演出呢,我得带队。陈燕说。
        小北呢?我问。
        在邻居家。反正晚上我们还要赶回去的。你好点了吗?
        我本来就没什么事。
        你瘦多了。她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还是那么好看。我笑着说。
        别贫了。陈燕没笑,我已经老了。
        我无语。
        都是我害的。沉默了一会儿,陈燕说,那天我不该找你要车。
        但那是我愿意做的。我说,我愿意。
        陈燕只呆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匆匆离开了。我坚持要下床送她,她坚决不允许,我只好坐在床上看着她出门。当听到她脆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远去时,我终于忍不住了,趿着鞋举起液体向门外追去。跑到大门口时,她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我在门口站了好一阵,才怏怏地回到了病房。
        十五、城市,2006年7月27日
        我真的要结婚了。不是希望,而是应该。
        我给处长打了个电话。我说我准备结婚了,给你汇报一下。处长显得很高兴。接下来我说可是我没开结婚证明,能不能麻烦你给领导说说,证明材料等我回去再补上,先把结婚证明开好寄过来?处长说这算个屁事,等下我就给你办。对了,你打算跟谁结婚?你把名字和基本情况给我说说。于是我便把李晓芳的简要情况向处长介绍了一下。此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个揭不开锅的苦命人,正拿着一根草插在自己的脖颈上准备把自己卖掉一样。
        我打电话的时候,父母假装在客厅看电视,但我知道他们一定都竖着耳朵窃听我的谈话内容,因为我打完电话出来时,他们脸上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笑容。在这个问题上,我跟他们永远都没有共同语言。我知道他们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了我身上,但在婚姻问题上,我们没有交流的基础。他们关心的是一桩婚事以及一个(两个以上更好)后代,而我关心的是促成这桩婚事的原因。
        接下来是照结婚照。李晓芳对此非常热心,她的闺中秘友们向她介绍了若干大小不等但收费都十分昂贵的婚纱影楼,因此只要她一有空,我就得陪她去这类绝大多数人只去一次的地方考察。后来她决定在一家名叫“莱茵河”的影楼去照。她的决定让我惶惶不可终日,后来我说结婚证明还没开好呢,照相也不是什么急事,等领了结婚证再照也不迟,你看代志明就是领了结婚证才去拍婚纱照的嘛。在这个问题上,李晓芳没有过于坚持,这让我心里总算轻松了一些。
        最后,我们把双方的父母请来吃了一顿饭。这让我觉得结婚真是世界上最麻烦又最无聊的事。就像小时候盼着过年而现在厌倦一样,很多事物只能被向往而不能真正地拥有。
        晚上我陪李晓芳逛完街就回家了。她让我去她那里呆一会儿,我说我有点不舒服,想早点睡。
        回到家,我感到十分焦虑。我在阳台上呆了很久,抽了几根烟,后来我拨通了陈燕的电话。
        我可能快要结婚了。我对陈燕说。
        是吗?什么时候?陈燕显得挺高兴,是跟李晓芳吗?
        对。我说,等我的结婚证明寄过来就差不多了。
        那你回来的时候把她带到基地来吧,让我也见见。陈燕笑着说,还有喜糖。
        我搞不清自己在干什么——我所说的不是我想说的,她所说的不是我想听的。电话那头轻快的声音让我沮丧得几乎要哭出来。我非常希望她能恼怒或讥讽我。但没有。她甚至连一丝不快都没有。她是我长久以来唯一完全信赖的女人,但我现在才发现我一点都不了解她。她就像是一个谜,永远都不让我窥探她柔弱的身躯包裹着的灵魂。
        陈燕,我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
        你……爱过我吗?我嘴巴发干,心脏狂跳。
        她立刻沉默了。
        哪怕只是一点点?我补充道。
        没有,陈燕断然说,绝对没有。
        电话里有断断续续的音乐声,我知道那是小北在吹黑管。她对我说过,儿子就是她的一切。相比之下,我可能还不如小北手中的那只黑管。
        噢,是这样,我明白了。我说。我还想找点话说,但陈燕已经挂断了电话。我握着听筒像个白痴似的发了一阵子呆。我就要跟李晓芳结婚了,却厚颜无耻地问另一个女人是否爱我?!爱不爱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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