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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的河流

发布: 2012-1-19 22:13 | 作者: 王凯



        五、沙漠,1998年8月9日
        星期天是我的法定睡懒觉日,中午刚爬起来,文书就跑来让我接电话。
        又睡懒觉啦,脸洗了没有?陈燕问。
        洗了洗了,油都擦过了。我有点嘻皮笑脸地说,嫂子是不是又做好吃的了?我闻到香味儿啦。
        呵,你鼻子倒怪灵的。陈燕笑说,一会来家吧,冯卫东请运输处几个助理在家吃饭,让你也一块来。
        有红烧肉没?
        有啊,专门给你做的。
        挂了电话,眼前仿佛浮现出红亮亮香喷喷的红烧肉了,陈燕做的湖南菜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道,肉切成小块,肉皮红得透亮,肥瘦相间,不用说吃了,想一想我的口水就大量地分泌出来了。
        分到基地的一年间,我几乎跑遍了散落在沙漠中的各个角落——如果沙漠也有角落的话。我结识了一批人,有了一些喝酒的去处,这是我一年中最大的收获。来这里之前我从未喝过白酒,现在我可以轻易地喝下去八两酒而不失态。在沙漠中喝酒是件非常自然的事,就像古人吟诗唱和一样,酒里情感或情绪的含量比较浓,不会掺杂太多的目的性,最简单的就是几个人围坐一处,不需复杂的程序精美的器具和丰盛的下酒菜。冯卫东是我最常去的地方,一是因为他是我处得最好的领导,二是因为陈燕的菜做得很好。对许多如我这样的未婚干部和两地分居的单身汉来说,很容易在这类地方找到家的感觉,至少我觉得在冯卫东家,就像在自己家一样,甚至比在自己家还要自在。
        我到时,其他人还没来,冯卫东在开酒瓶,见了我就笑笑,什么也没说。熟悉到一定程度,就没人招呼我了,只有小北坐在沙发上瞪着两只溜圆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然后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指着我喊:虚虚虚虚。我把小东西抱起来玩了一会儿,然后去了厨房。
        嫂嫂有什么吩咐?我问正拿着勺尝鱼汤咸淡的陈燕。她穿着一件水红色碎花细棉布旗袍,系着一条蓝色镶白边的围裙,看上去贤惠得要命。
        嫂嫂今天可真是漂亮啊,副营长今天起来没赞美你吗?我笑嘻嘻地问。
        陈燕笑起来:噢,意思是平时我很难看啦?
        怎么会,我是说你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漂亮。
        去去,少在这儿贫嘴。陈燕笑起来,看你的电视去吧。桌上有我煮的凉茶,你自己倒啊。陈燕说,我再给你煲个莲藕排骨汤喝。
        还是红烧肉好吃,我说。
        你们北方人吃肉,我们南方人吃菜;你们北方人喝酒,我们南方人喝汤;你们北方人红烧,我们南方人清炖;你们北方人怕热,我们南方人怕冷。陈燕一边把鱼出锅,一边说着,她歪着头,长发斜披在圆润的肩头,模样很动人。我突然想:我要有这样一个媳妇该多好啊!这念头只出现了一秒钟,就把我吓了一跳,实在是太罪恶啦!我一边深刻地批判自己,一边端着盘子去了客厅。
        运输处几个家伙都是酒神,我还没怎么喝呢就高了,赶快离席靠在沙发上休整。喝完酒以后我看什么东西都像是打了柔光,谈笑的声音似乎离我十分遥远,我完全沉浸在那种近乎伤感的情绪中了。我想起了已经调走的李芬,我给她写了许多信,但她只回了一封——她把我甩了。而我从前还常带她来这里吃陈燕做的饭呢,她最喜欢吃陈燕做的鱼杂汤。我瞪着失神的眼睛看着天花板,我听到他们几个似乎在笑我发呆。这时候,陈燕走过来递给我一杯茶,她好像还说了点什么,但我的意识像一台内存不足的电脑,无法识别这些话语的意义。在我朦胧的视线中,陈燕仿佛是头顶着光晕的圣母,美丽而温暖,不知为什么,我的眼睛变得湿润了。
        六、沙漠,2000年12月10日
        晚上,我正在水房洗漱,就听见文书在走廊里喊我。
        连长……连长……,他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声带像被扭住了一样,发出凄厉的叫声,连长,营长不行了,教导员让你马上去医院!
        我脑子“嗡”了一声,光脚穿着拖鞋就跑了出去,跳上北京车狂奔而去。
        病房里,陈燕正抱着插满了管子的冯卫东,呼唤着他的名字。她身边,教导员抱着冯卫东4岁的儿子冯漠北,小家伙张着嘴,眼睛直直地看着床上的爸爸,一声不吭。部长和政委都在,还有穿白大褂的医生。
        我喉头发紧,浑身都在颤抖,不知是冻得还是太紧张。八点钟我刚从医院看他回来,冯卫东虽然已经瘦得失去了形状,但仍然面带笑容精神矍铄。自从冯卫东在北京做完手术回到基地后,我每天至少去看他一次。我从医院回来时,心里很愉快,我想他应该会好起来,因为他竟然能够坐起来了。然而仅仅两个小时,冯卫东却双目紧闭,脸色上没有一丝血色。
        过了约摸五六分钟,他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看着哭红了眼的陈燕,嘴唇动了动,陈燕急忙把脸贴过去。
        嗯,陈燕应着,双泪长流。部长和政委交换了一下眼神,像是在征询对方是否听到了什么。我想说我听到了,但我没说。因为我听到冯卫东对陈燕说,我爱你。
        冯卫东,湖南人,1968年出生,1986年入伍,历任战士、班长、学员、排长、连长、营长,荣立二等功2次,三等功4次,嘉奖无数。病故时年仅33岁。
        冯卫东死了,死在阳光灿烂的巴丹吉林沙漠里。对他而言,这是痛苦的结束,而对陈燕而言,则是痛苦的开始。小北或许会好一些,因为父亲对他来说,将永远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死亡本身并不是最尴尬的,最尴尬的是它并非孤立的事件,因为在亲密情感中获取的快乐终将有一天要付出对等的代价。老天既然终究要把曾给过你的东西毫不留情地收走,就像逼你履行一纸借贷合同,那我们为什么还要拥有这些被认为是幸福的东西呢?靠!为什么会是这样?我蹲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七、城市,2006年7月15日
        这房子对你一个人来说,过于浪费了。我第一次随李晓芳走进她的“家”时,这样评论道。
        嗯,所以这里需要一个男人。她笑着说。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基本上都在她贷款买的这套房子里。对这房子,我又爱又恨。它给我们约会提供了便利的条件,也令我觉得屈辱。
        如果你不来,我也不在这里呆。一个人呆着挺害怕的。她说,我宁愿跟爸妈住在一起。
        今天是周期六。下午,我和她出去买了点菜,自己做饭吃。李晓芳很兴奋地和我在厨房里忙活着,当然,她的水平比起我来要差得多了。我安排她去切点葱花,结果把她的手指切破了。
        你可真够笨的。我说。她这里没有止血药,好在只是破了点皮,我便把她受伤的指头放在嘴里吸吮着。她任由我抓着她的手,眼里充满了柔情。我一直弄不清楚,她为什么会爱上我。正如代志明所言,她是个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非常优秀的姑娘,有时我会觉得,她就像一个通体透明的气泡,让人不忍触碰。她从不忌讳说爱我,相比之下,我无论是感情还是语言都显得过于吝啬。
        段鸿声。
        嗯?
        我喜欢你身上沙漠的味道。我把她的手指从嘴里取出来时,她轻轻地说,从来没有别的男人给过我这样的感觉。
        你去看电视吧,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便刮刮她的鼻子说,我给你做清炖排骨吃。
        吃过饭,我们一起看电视。后来,我们相互拥抱着。我吻她的时候,她紧闭着眼睛,身体软软的。但也仅此而已。我无法放开自己去顺应欲望行事,这让我浑身都在出汗,尽管房间的冷气开得很足。
        后来我们安静下来了。李晓芳依偎在我怀里,轻声问我,你爱我吗?
        是的。我说。
        永远都爱我?
        是的。我说。
        那你娶我吧。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想结婚了,有个自己的家。
        我默然。
        晚上你还回去吗?李晓芳又问。
        是的。如果我们结婚了,我就不回去了。我轻抚她的长发说。
        李晓芳永远不会知道我心内最隐秘的东西。即便是她的直觉也不会有那么远的射程。李晓芳无疑是个好姑娘,但她从来也没有给我带来过激情和痛苦。我总是固执地把这两种对立的情绪作为爱的要义,可能已经到了偏执的程度。
        八、沙漠,2001年10月23日
        中午我开着车准备出去,但在车场门口被教导员拦住了。
        鸿声,你干嘛去?
        帮陈燕换下煤气,有事吗?
        你不要去了,找个兵去吧,我有事跟你说。
        我只好从车上下来,跟在教导员的后面,一直走到车场西北角的洗车台。10月的巴丹吉林已经很冷,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选在这个四处受风的地方跟我说话。
        鸿声,你以后不要老往陈燕那里跑了。教导员抽了半根烟以后才很费劲地说。
        怎么了?我有点纳闷。
        有人在说闲话了。你还没成家,陈燕又是一个人,你三天两头往她那儿跑,影响不好。现在不比老冯在的时候,那时候你随便去也没人觉得不好,但现在不一样了。
        你听到什么闲话了?谁说的?我把狗日的牙给敲下来!我火了。
        你以为你还是孩子吗?教导员逼视着我,你要是真想帮她,就多替她想想!
        我愣了。
        改天我给你介绍个姑娘吧。李芬调走了都两年多了,老想她也没什么意思,成了家你才能真正成熟起来。教导员拍拍我的肩膀,你也不小了,抓紧时间吧。
        我无话可说。
        晚上,我去了陈燕家。我进去才发现通信处王处长也在。他老婆和女儿去年“五一”去桂林游玩时出车祸遇难了,那段时间我见到他时他头发白了许多,形容枯槁,像一棵半死不活的胡杨树,而现在面色红润,想来恢复得不错。其实冯卫东死后,陈燕家的这类离异或丧偶的客人来得挺多,王处长算是那种脸皮比较薄的,我见过最无耻的是冯卫东的一个老乡,装备部的林胖子。冯卫东在时他是冯家常客,几年前跟老婆离婚了。那天晚上我给小北买了柚子,准备敲门才发现门虚掩着,进去就看到林胖子跪在地上死死抱着陈燕的腿,一张既大又扁宛如一张发面大饼的肥脸贴在她的小腹上,那样子像是喝多酒后闯进来的。陈燕显然是吓坏了,上身靠在背后的柜子上动弹不得,满脸都是泪。后来我回想了一下,但实在是记不清自己用哪只脚踹林胖子的哪边脸了,只记得林胖子闷叫了一声,捂着脸倒在地上。我觉得自己快疯了,上前在他肥胖的身躯上跺了好几脚,直到被陈燕拉住。林胖子夺路而逃后,陈燕浑身颤抖着哭了很久,我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我们坐得很近,我甚至能闻到她泪水的味道。等她平静下来时,我离开了。其实我应该说点什么安慰安慰她,但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只是觉得我心内的某项程序被激活了,它运行的时候,会让我心灵疼痛。
        王处长看到我显得很不自然,说了两句话就匆匆告辞了。
        陈燕给我倒了杯水,进卧室去了。小北则叫着叔叔跑过来,显得很亲热。过了快十分钟陈燕才出来,表情淡淡的。
        小北,去写作业。她对儿子说,小北很不情愿地去了旁边的屋子。
        小段,有事吗?
        我本想说以后我就不常来这里了,但这个屋子的气息让我迷恋,所以我说,没什么事,过来看看。
        你以后不要老往我这跑了,这样不好。沉默了一会儿后陈燕说,她说话的时候目光投向电视,并不看我一眼。
        你帮了我们娘俩那么多忙,真是难为你了。但这样对我们都不好。我也不想再在宣传处呆下去了,我已经给主任说了,让我去资料室。
        为什么?我惊异极了,我知道陈燕是从师范大学音乐系特招来的大学生,一直在宣传处负责文化工作,她也多次说过,她很喜欢这工作,其实她就是不说,我也看得出来。现在她要离开机关,难道这也是我造成的吗?我怔怔地望着她。
        我不想再搞文化工作了,还是去资料室好。那里没什么事,也不用与什么人打交道。陈燕转过头又说,这时,我接触到了她的目光,但她立即闪开了。
        不要再来了,好吗?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
        我像是被打了一个耳光,脸胀得通红。我头一次在陈燕家的客厅里感到痛苦,而在此之前,这里留给我的全是温暖而快乐的记忆。我起身离开了,她没有送我。
        从陈燕家出来,我在空旷的马路上游荡着,心里堵得要命,我觉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李芬调走的时候,我似乎也没有这么难过,不不,应该难过的,只是我已经忘记了。我没有独自喝酒的习惯,我只是在路上来回走着,一根一根地抽着烟。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李芬分手后,有冯卫东陪我喝酒。而此刻,我只能一个人在马路上跟个孤魂野鬼一样地游荡。
        熄灯号响了,我才慢慢往连里走。在桌前坐了一会儿,我拿起电话拔了陈燕家的电话。
        这么晚了还没睡吗?
        我不去你家,但是可以给你打电话,对吗?我很严肃地问她。
        打吧打吧打吧,唉,你呀,真拿你没办法。陈燕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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