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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梅窗前的男人

发布: 2015-8-27 18:49 | 作者: 王小木



        很多人围在她的周围,有面熟的人,有面生的人,还有些来往的过客。他们唧唧喳喳的,像一群喜鹊在看猴把戏。管管不停地对人说着,有时候大声,有时候小声,有时候泣不成声。她终于听明白了,她的事工地上的老板不愿意管,由推的那人付全部责任。推她的那人叫麻顺顺。只是麻顺顺在她坠地的第一时间就跑掉了,跑到哪儿去了,带班的人不知道,介绍他来做工的也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警察问她什么,她都记不得了。她更忘了麻顺顺长什么样。那时,升降机里有四五个男人,她谁的面孔也没住。她的眼里、心里,全都装着管管呢。
        她能理解管管的做法。这是所有人都会去做的做法。她曾经看到过这样的情景,那是她刚来工地的时候,一个男人被升降机上掉下的砖头砸中头部了,当场就死掉了,家属开口要六十万,建筑老板不给,家属就把尸体摆在了工地的大门口。她去看了,尸体血迹斑斑,惨不忍睹,脑袋子被一块布蒙着。她想那男人的灵魂一定不会安宁的,肉体死掉了,还要暴露在外,还是如此残忍地暴露,那么,灵魂又怎么能善罢干休呢?老人们说,死去人的灵魂是跟身体在一起的,身体埋在哪里,灵魂就会在那一块的空中游荡,灵魂会看清楚这里发生的一切的一切。灵魂一旦恼怒了,会发生什么事情?会变成怨魂一样老是缠绕人们?会变成妖魔给人们带来种种祸患?她不能去想。一想,就会起全身的鸡皮疙瘩。
        现在,她没有死去,她并没有变成尸体,她的灵魂还不会飞出体外在空中游荡着,但她的命运却跟那死掉的男人一模一样。她明白,她的躯体是丑陋不堪的,甚至是叫人厌恶的。她永远也变不回那个有清澈眼睛有光滑肌肤的小媳妇了。管管也不会再要她了,他怎么能要一个丑陋而残疾的女人?任何男人都不会要的。
        一切都是轻飘飘的,但眼皮却像压着石块。她只好闭着眼睛。一闭上眼睛,所有景象就像拉上了一层深色的帷幕。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她还是能感觉帷幕在动、在晃、在招摇。它们时而隆起,像一个个拳头和大大小小的箩卜,时而凹陷,像雨水砸在水面上水窝。她不甘心。她想看清帷幕以外的东西,即使不能多看,哪怕看一眼也行呵!她再一次睁开眼睛。她看见了一片堪蓝堪蓝的天空,有几朵云彩点缀在两边。膨胀而随意绽放的云彩,像老家里开放的棉花。真是难得的好天气呵!清新而又明朗,干净的像小娃娃的眼睛。整个冬季里的天气似乎都是阴阳怪气的,太阳都没有正经出来过。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这是老天在抚慰我吗?她只有这么安慰自己了。她假想着真有一个老天爷的存在,那么,她所有的苦都会有一个说法,所有的屈都会得到申述的机会。甚至,那个推她的顺顺,老天都会把他送到她的面前,由她处置。
        几只鸟停在电线上,呢喃着,遥远的跟云彩一样美丽、膨胀。一股热流开始从心里涌上了脸部,涌出了眼眶。
        有几个女人说,她哭了!造孽的女人呵!
        快让她回家吧,缺了一条腿,还要在这里现眼,我们去找老板说。
        找老板有啥子用?越有钱心肠越硬呢。
        先找找再说嘛,毕竟都是人嘛。 
        还是四川口音的女人。她们的心肠还是挺软,每一句话都打到她心坎上了。她的泪更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云彩被闪烁的星星代替了。她被人抱走了,她猜想是管管。她已经不敢肯定那就是管管了。管管的臂膊她是认识的,一伸出去,就会有很多肉疙瘩冒出来,像石头一样,似乎天塌下来,那些石头也能扛住,为她腾出一块呼吸的空间。而现在抱她的那双胳膊,是那么地散淡,又是那么地漫不经心,似乎她是一捆被人丢弃在路上的棉杆,被捡拾到的柴禾。
        第二天,她再也没有放到工地的大门口了。建筑老板还是很快就答应了管管的要求,给了他很多钱,至于是多少,她不知道,她不好意思去问,人都成这样了,还有意思去管别的吗?没意思。要钱要得没有尊严,不要钱就更没有尊严,不要钱,他们怎么活下去呀?不活下去,又怎么对得起含辛茹苦的父母?要活下去,就得舍弃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尊严。尊严多少钱一斤呵?没有人知道,所以她是理解管管的。管管永远都是对的。
        管管对她说,工地不能住了,我们另找个远一点的地方住下来吧。
        管管找人借了板车,把她和包裹行李一起,拖了半天,才拖到了现在这个地方。那时候的护城河的水,比现在的还要臭,老远就能闻到鸭粪的味道。管管说,他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的。这地方很僻静,离城也近,看病也方便。
        管管抱着她进屋的时候,房东老太太焦姨妈就啧啧起来,后悔的直刨自己的头发。她老人家的头发已经不多了,再刨下去,就会成葫芦瓢了。管管说,不会差你一分钱的,说好是两个人来住的。
        你没说是这样的人啊?这算人吗? 
        这不算人算什么?你个老甲鱼,你讲清楚!你不讲清楚,老子跟你没完!钱都收了,还想返悔么?管管把她放在床上,回头跟老太太讲起狠来,老甲鱼老乌龟乱骂。焦姨妈理亏,咕噜着走出了大门,跟邻居诉苦去了。她说肠子都悔青眼睛都悔绿了,怎么租了这么两个人?然后预测:以后肯定脏得跟一样喂猪的屋一样。声音通过窗户和门以及各种缝隙,很清晰地传了进来。
        管管把东西扔得山响,锅和锅铲的撞击格外有力,如果再撞两下,她感觉它们就会破碎了。代梅还从空隙里看到他的眼睛红红肿肿的,是哭过的痕迹。她想,即使管管不要她了,她也不会怪他的。他哭了,而她就得打起精神来。她四处看看新租的房子。房间不算小,是老式的房子,屋顶还有天窗。不过天窗下面还有一层用铁丝网搭成的顶棚,用旧报纸糊的,顶棚正中间贴有一幅彩色画。画上一个头发卷卷的小孩,不能判定是男孩还是女孩,在草地上蹒跚学步。一颗树,也不能判定是什么树,从树杆的颜色来看,似乎是意杨。树上趴着一只巨大的螳螂,螳螂的身子跟树上发出的新芽是一样的颜色。孩子、树、螳螂,整个画面都是娇嫩的颜色,毫无疑问是春天时的景色。真奇怪!为什么把孩子与螳螂拍在一起?螳螂她是知道的,在老家,大家都它刀郎。刀郎虽是益虫,但捕食时极为凶狠,有时候甚至为了后代的繁殖,把丈夫也吃掉了。老奶奶们常常为刀郎吃丈夫的举动辩解,不是为了自己的伢么?为了伢,什么事不能做?
        代梅看了一会顶棚上的画,说,明天,你到街上,跟我买副捌杖吧!我可以去买菜、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让屋子干干净净的。等我好些了,跟我买台缝纫机,我从小就学过裁缝,我可以跟人做些简单的衣裳,缝缝补补的赚钱。
        管管什么也没说,自顾自忙着。用电饭煲闷饭,在天井里找了一张无法看清楚颜色的桌子,把打火灶放在桌子上,把煤气罐放在门外的一个角落里,把管子牵到灶上,开始炒菜。
        油烟在屋子里憋着了,硬往人的鼻孔里钻,显得无可奈何而又专横霸道。
        
        2,
        
        他把三轮车锁在她的窗下,从把手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一条牛崽裤,走过来,靠在窗台上。一股潮湿的汗味,夹杂着树被雨淋过的清新味。她有点莫明其妙的慌张起来,情不自禁地把手里的熨斗放在案板上,一想,又不对,忙拿起来一看,案板上已有白白的一块迹印了,再有一秒钟,上面一定焦糊了。
        帮我补补吧,晚上我来拿。
        她接过裤子一看。前裆有一块两个指头的破洞,这叫她一下子就想起男人的身体,前面那突起的一坨。她的脸腾地一下飞红了起来。
        哦,昨晚回去的时候,不小心挂在把手上,人也摔了一跤。
        人没事吧?
        没事。擦破了一小块皮。
        她低下头,继续煲衣服。
        他没有走的打算,把胳膊肘儿架在窗台上,一只腿抖动着,眼睛四处乱转,然后像想起什么似地,说,我今天到桃园摘了第一批桃,有点酸,你要吗?
        没等她回答,他就转身到三轮车前,掀开上面的青草,捧了几个挑,放在案板上,有两个桃滚到地上。他忙说,你别动,我来捡。
        他推门进来,趴到案板下去,把桃捡了起来,又熟门熟户地到后面天井里,打开自来水管,把桃洗干净了,送到她的面前,说,你尝尝吧!
        放在哪儿,我等会吃。 
        她觉得他又在盯着她看。她的背后好像贴了一块熨斗,熨斗的温度不太高,温温的,刚刚能让肌肤热起来,让皮肤痒痒的。不一会,她的全身都开始热了起来,痒了起来。这种感觉好久好久都没有了。管管好久好久都不看她了,当然也谈不上要她了。他十天半月回来一次,看看她还好,就走掉了。过年过节也不带她回去。她问,家里人都还好吧?他说,我也没回去过。
        不回家的理由有很多种,不知道管管说的是哪一种?
        她挪动了一下身子,想把那条残腿藏好似的。脑子里一闪出腿的字眼,她的身子就开始凉了起来,像一块被人抽动纬线的布,不一会,纬线全部没有了,经线也就不存在了,全成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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