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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梅窗前的男人

发布: 2015-8-27 18:49 | 作者: 王小木



        焦姨妈过一会就喊几声,梅梅梅梅!你怎么了?把衣服扔在哪儿也不管了。梅梅,你好些了吗?梅梅,菜场里的杀猪佬来拿围裙,你跟他做好了没有哇?
        焦姨妈喊了一会,就走了。她说她不管了。她有点生气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她起床了。腿有点胀。她把假腿解下来,从角落里把捌杖拿出来,笃笃地出来了。她在厨房煮了几个鸡蛋,加了很多糖,然后全倒入了胃里面。说来很巧,现在胃一点也不闹了,不滴滴咕咕,也不往上翻腾,倒像一个干了坏事的孩子,乖乖地躲在门板后面,即让你看不见他,但一准又能找见他。
        她在河堤上把衣服都洗晾好了,再拿着围裙到菜场里去。尽管身子有点发颤,但还是能找到从前的感觉,只需把身子稍稍偏一下,捌杖就能像自己的腿那般轻盈。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轻盈极了,没什么不得了,只是比正常的幅度大一点。杀猪佬追着她给钱,就像追着一头挨了一刀的猪一样大呼小叫,她竟然没有听见。很多人看着他们,在笑,想说一句俏皮话就是说不出来的样子。人都有脑袋搭铁的时候。这时候正是菜场清闲的时候,有些人三五一群地打扑克打麻将,还有些人兴致勃勃地看着每一个过路人,绿头苍蝇们混杂其中,像人一样兴致勃勃。怎么又变成黑白的了?养在盆子里的鳝鱼变成了黑的,而挂在挂勾上红色的肉却变成了白色的,所有的脸都成了黑的。绿的黑,红的黑,稀里糊涂的黑。她穿过了黑色,一群白色的蚊蝇在她的身边轻歌曼舞,像电影里那些舞女一样。
        什么时候又会变成彩色的?只有菩萨知道。睡吧,宝贝!也许到了梦里,一切都会改变。
        11,
        
        凌晨是怎么来临的?是声音,还是光线?是缓缓的,还是急速的?是喧闹的,还是宁静的?是彩色的,还是黑白的?不,不,什么都不是。这些她都不需要。她什么都不要就能把黎明闻出来的。透明的像鸡蛋清一样,清脆的像指甲盖敲击铜铃的声音。一股腥味儿。土地的腥味。土地只有在黎明的时候才散发出一点原始的味道,等一会就消散的无影无踪了。不是被太阳晒跑了,就是被别的气味代替了。一肌鲜藕的味道,像米汤一样。淡淡的掩饰,淡淡的覆盖,淡淡的散去。他一定来了!他会经过她的窗口,然后到菜场里去。他不会叫醒她的,他会让她多睡一会。他中午一定会过来的。新藕卖完了,他就会过来。赚了多少钱,他会告诉她。发生了哪些有趣的事,他也会告诉她。生活就是这些吗?也许是的。如果不发生那些事情,生活有这些就足够了。但事情发生了,就不仅仅是这些了。哦,宝贝!你昨晚睡得好吗?
        最先还是顶棚先明亮了起来,因为上面有个天窗。有了天窗的报纸顶棚,黎明先是深灰色,过一会就成了浅灰色了,再过一会儿就是清白色了,像一个人无欲无求的眼白。早晨都是清白的,而到了晚上,一切都混暗了。焦姨妈说,过去的老房子都会有天窗。有了天窗,人哪怕躲在屋子里睡着了,也会跟天在一起,天上有什么响动,人也会有感觉的,就什么也不要怕了。她真会解释!什么东西都解释的头头是道。看来,生的时候要跟天在一起,死的时候要与地在一起。生死之间,天壤之别!生命和死亡,就像清白和混暗一样,也只是在一天之间。
        娃娃还在笑。只是蜘蛛网越来越大,快盖住他的脸了。她起身,随手在墙角落操起了一把长条帚,单脚站立把蜘蛛网扫了下来。她觉得右腿如此有力,轻盈的就像一只蜜蜂。那只在天井里嗡嗡打转的蜜蜂,有肥厚的尾翼,一定是一只勤奋的工蜂吧?它后来怎么样了?是找到了回家的路,还是迷失在了野外,成了一只长了毒刺的野蜜?不去想这些了,任何事任何动物,都会有它自己的归宿。任何归宿都是值得庆贺的,包括死亡。
        好简单的一件事,却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来纠结。娃娃的脸变得光洁了。她想用手去摸摸他。但她无论如何也够不着。螳螂还在意杨树上趴着,翠绿翠绿的,似乎在守护着娃娃,似乎变成了娃娃的守护神。
        她起床穿衣服,洗口洗脸刷牙,然后做昨天留下来的活。焦姨妈说,你个死梅梅!昨天吓我半死。
        她笑了笑,觉得脸有点生疼,那是皮肤被生生拉扯的疼痛。
        到了十一点多钟,她知道他快来了。她得赶快离开,要不然见了他的面,一切都会改变的。
        她把屋子里收拾了一下,套上了假肢,拿了几个硬币,把门虚掩着,走到街头的IP电话亭里,拨通了她藏在心里好久好久的一个号码。那是三年前那个便衣公安到医院看她时交给她的一张名片。便衣公安把名片放在她的枕头边,无比同情地说,不管在何时何地,只要有麻顺顺的消息,就通知他!
        当时,她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事,那个人既然能跑掉,那就一辈子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之所以保留那张张名片,是因为她一看到那张名片,就是一种安全,一种见证,还是一种说明,一种曾有过的尊严。就像一颗树被人锯掉了,但还留下的树墩经证明它的年轮一样。麻顺顺可以跑掉,管管可以不要她,许许多多的人可以忘掉曾经发生过的事,但这张名片却拿在她的手里,可以证明她曾有过的美丽、健全和梦想。
        电话那边在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恁家还记得三年前腊月初三中午在紫荆花园项目部三号楼发生的撞人坠楼的事件(她很奇怪自己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脱口就说出来了时间、地点、人物,就像小时候老师交待作文的三大要素)吗?那个跑掉的麻顺顺找到了。
        我记得。麻顺顺在哪里?
        她说,在西堤街33号裁缝铺里。
        我们马上派人来!你是谁?
        她愣住了。她没想到对方会问她的名字,她理所当然认为,他会知道她是谁,或者,他们根本不管她是谁,只要事情的真实性。
        她紧张了起来。她一紧张,就真的想不起自己叫什么了,就像她在管管的门口想不起他的名字一样,脑子里白茫茫的,黑乎乎的,阴森森的。
        对方还在说,我们已经派人来了。你是谁?
        我是……,我是……。她什么说不出,就像扔烫手红薯一样扔了电话。
        一只戴着大大的金戒指的手耐心地替她挂好了电话筒。焦姨妈站在她的面前。太阳似乎很有力量,在她的脸上投下了一些沉重的白石头,使她没有了平常的笑纹,倒像一幅挂在展厅角落里的人物素描。焦姨妈说,我看到了那张身份证,就全都知道啦,梅梅!
        她扑进了焦姨妈的怀里,眼泪排山倒海地奔涌了出来。我该怎么办,姨妈?
        焦姨妈拍拍她的肩膀,说,真是个傻伢呵!
        她哭得更厉害了。一些闲人开始瞧她们了,一张脸,两张脸,渐渐的,有些骑车的人也停住了,把腿伸直,踩在地上,瞧她们。焦姨妈把她扶直了,说,不着急哈!我们回家。回家了,才能有办法。
        她们俩搀扶慢慢往家走去的时候,一辆警车风驰电掣地超过了她,停在她的裁缝铺前。
        一些邻居开始围拢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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