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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梅窗前的男人

发布: 2015-8-27 18:49 | 作者: 王小木



        4,
        
        春装没穿几天,就穿衬衣了,一穿上衬衣,端午就到了。窗外的人,开始拎着艾蒿、粽叶。有些人还拿一把或者几把栀子花,时不时地放在鼻子闻一下,一付沁人心脾的样子。有些爱俏的老姨妈,还把栀子花插在鬓角上,弄得花枝招展的样子,蚊子蜜蜂紧追她们不放;卖盐蛋皮蛋的小贩子,扯着洪亮的嗓子喊:卖——皮蛋!卖——盐蛋!声音独特颇具穿透力,震得人耳根子发麻。一大早,焦姨妈已经到城墙边晨练时,就顺便扯了一大把艾蒿回来,在每个门框和窗户上都插上一支,搞得屋子里全是艾香,不仅蚊子苍蝇被熏得仓皇逃窜,连人也熏得昏昏欲睡。
        插完艾叶,她就就淘了一大筲箕糯米,坐在天井里包粽子。她喊,梅梅,今天过节,休息一天,我教你包粽子。
        代梅过来,把捌杖放天井的柱子边,坐在竹椅上,学包粽子。焦姨妈要她怎么把角包尖,把绳扎紧。梅代说,姨妈,您家包这么多粽子,怎么吃得完?
        送人呗!早些时我们焦家,总是要包几大筲箕糯米的粽子,有些拿到长江边上去祭拜屈大夫,还有些就送给四乡五邻的。那时的端午,要比现在过得有意思的多。划龙船的小伙子们,早早就把自己练得钢筋铁骨一样,鼓声擂得震天响。哪像现在的年青人,除了打麻将、跳舞、搞小三,就是吃喝上网。
        姨妈,不要一杆子打一皮条人,还是有好人的。
        好的当然有,只是遇上一个很难。咦,我们家儿子媳妇说今天来吃饭的,我得把排骨莲耦炖好。梅梅,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饭!不要自己开火了。
        别麻烦您了,我一个人也方便。
        麻什么烦?多一双筷子的事。焦姨妈甩掉手里的糯米,到厨房里忙活去了。过了一会儿,排骨莲藕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两个人把粽子包完了,放在大钢筋锅里煮着,日头已升到天井的中央了。太阳的面孔周围长了一圈毛,颜色有点发白,乳白色的,跟意杨树的树杆差不多。空气有点闷热了。焦姨妈把菜都做好了,摆在方桌上,到巷口去望儿子去了。望了约十分钟的样子,焦姨妈慌里慌张里跑回来,脖子上的小灵通来不及取下来,就换上了出门的外衣,一件大紫花的衬衣,她边套衣服边说,梅梅,我不在家吃饭了。儿子来接我到酒店去吃饭,车都到巷子门口了。你一个人在家吃哈!
        焦姨妈拿上包包和钥匙就一摇一摆地走了。
        焦姨妈一走,代梅就在心里笑她。平常不见儿子媳妇面,就说三道四的,似乎老死不再往来成了仇人;一旦他们来了,又像见了皇帝的圣旨似的,屁颠屁颠的。
        美美吃完了午饭,有点犯困,但脑子里却不想睡觉,心里有点燥,就像这乳白色的太阳,虽然颜色不艳,但很逼人。衣服巴在身上,有点紧巴巴感觉。对面邻居家的客人很多,有几个男人在喝酒,脸红脖子粗的,说话声音就很大,就像从胸膛里吼出来的。来光顾的人很少了,她不想枯坐在铺子里了,就搬了把竹椅子到后门,把捌杖靠在柳树边,坐在河堤上做起针线活。不远处的桥上有川流不息的人,像皮影戏一样。对面河堤上走动的人却很清晰,多是成双结对的。城墙上的杂树长得很茂密,一些游人在里面穿梭,偶尔把脸露出来,显得有点阴森。有一对男女还躺在城墙的草地上睡觉,两个人都朝一个方向,呈弓字形,像两把放在地上等着出售的镰刀。一些长在垃圾堆上的野菜花掩盖了他们的脸,还有几只鸟在城墙的树上飞来飞去。
        护城河里泛出来的味道让她感觉凉爽多了,至少显得不闷了。从柳树上常常掉下一些浅白浅绿的小花,还有一些蚂蚁。它们有时还搅在一起。她要不停地把它们抖掉。针线活不好做了。她把手里的活放在一边,想闭上眼睛休息一会。那一双男女是干什么了?为什么他们要在哪儿睡觉呀?他们一定很累了……。突然间,她想起了管管。管管只要累了,总是一躺下就会睡着。轻轻的呼噜声,就像刚出生的小笼猪发出的声音,一丝惊讶、笃定、侵占的味道。他过得好吗?如果没有那件事发生,她和他可能都有小孩了。可能那次都有了,只是那件事把它给冲掉了,流了那么多的血,什么东西都会被冲垮的。 
        她摸着自己的肚子。感觉又一次热了起来,从脚到头顶,每根汗毛都要舒展开了一样。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流出来吗?就像流汗一样。可是,这种热的感觉,并不仅仅是流汗那么简单的,似乎要比流汗更强烈,更凶猛,更热烈。她朦胧中看见了一个身体,男人的身体,无丝无挂,赤裸地俯悬在空中。一些雾一样的东西缠绕在他的周围。她看不清他的头,所以,她不敢断定他就是管管。她只能隐约看清它的脚,那么有力,坚硬,踝骨像一枚黄色的鹅卵石。脚指呈扇形一样地张开,大脚指一前一后地蠕动着,动弹不安的样子。她想把他拉近一点,她想看得更真切一些。她只要看真切了,她就能膨胀起来,像鸟一样地飞起来。
        好久都没这样了。不,不,这些不再是她的了。但这又是怎么呐?像一口枯井,里面又能听见冒水泡的声音。她拼命地摇起了头,命令自己,闭上眼吧,睡上一觉就会好了!她开始把每一口气都沉下来,沉到肚子里,然后再长长地吐出去。马上,她又听到另一种声音。链条转动的声音,咝咝的声音。他来了!她的脸腾地又发起烧来。他还是天天从她窗前路过,还是拖着满满一三轮车土豆或者其他的时令蔬菜。他还是深深地看她。尽管她再也不抬头回看他了,但是她还是能感觉那种光线,热得像手掌,一旦贴在肌肤上,热量就会直达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5,
        
        已经听到拍窗户的声音了,还有一阵阵麻将洗牌的声音。对面的人家已经没喝酒了,把桌子搬在巷子的阴凉处,在打麻将。有两个四五岁的小孩蹲在一边拆一架飞不动了的飞机。巷子里走动的人不多,难得的安静。
        她打开门。
        你喝酒了吗? 
        没有呵。
        可你的脸,红的。
        她的脸更烧了起来,慌了,气喘得一声长一声短。
        你今天到哪儿去了?窗户也没打开。
        没到哪儿。就到后面堤上坐了一会,看了一会。
        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他转身从三轮车上拿出来两大把栀子花。一股蜜甜的香味,厚实的像女人的脸颊。
        今天你卖栀子花了?
        不呀。早晨我从公路边的树上摘的。
        你哄鬼呢!你不怕别人看见啦?
        他笑了,说,这么早,路上根本就没人。花朵挂满了树,我还以为是挂在树上的灯泡呢,过去一看,才知道是栀子花开了。
        巷子里有人喊,哪个的三轮车?别横在这里。
        她说,你把三轮车锁在后面堤上吧。
        他骑上三轮车,到前面的小巷口上转弯,才能到后面堤上来。她把花放在一边,关了前门,在后门等他。心已经不慌了,但腿却有点抽搐,脸发烧。栀子花的香味已经追赶到天井和后门了,天井里面的石块已经不是湿漉漉的了,淡淡的青苔上歇着一只蜜蜂。圆滚的尾翼,像一只沉甸甸的口袋。不一会,它开始在天井的上空飞来飞去,嗡嗡乱叫。它迷路了。她把两扇门都打开。可是,蜜蜂就是不往这边飞,继续往上。
        他把三轮车锁在柳树下,一些浅绿浅白的花和蚂蚁一起,纷纷往车斗里掉。那一对酣睡的男女还在吗?他们一定是累坏了。想到他们,她的脸更烧了起来。
        他走过来,对她说,你看,我锁好了。他大功告成地摊着双手,然后把双手放在她的双肩上。他的手竟然像烙铁,掌心里的热量渗透的很快。她觉得他的热和她的热是不同的。她的热是潮湿的,是从岩石里流出来,闷闷的。而他的热,却飘动着火焰,能发出光芒。她的心砰砰地乱跳,身体里似乎有各式各样的小溪,或急或缓地流着。它们碰出各种颜色的火焰。有红色的,有黄色的,更多的是蓝色的。一种让人飞起来的颜色。她情不自禁地哼了一声,腿发软了,捌杖也挪动了一下,整个人斜靠在门上。蜜蜂还在天井打圈圈,嗡嗡嗡地乱叫。
        他胸有成竹地说,什么都不要说,梅梅!今天让我做一回男人,也让你当一回女人!
        后面那句话是悄悄伏在她耳根边说的,她的头发微微地拂动,她的脚下腾腾地燃烧了起来。
        他把她的捌杖拿开了,把她抱在怀里,问她,家里没人?
        她点了点头,似乎有点迫不得已。
        他反手把门关了,走进了她的小屋。
        
        6,
        
        像一片叶子,缓缓地落进了溪水里,然后又轻轻地沉入了溪底,无牵无挂,无忧无虑,清澈透明。鹅黄的叶子,如初生的鸭绒;深黄的叶子,似年老的鬓发。不分彼此,不分前后,不分种类,静静的,就这样,能听见栀子花的呼吸和花瓣裂开的声音。她把头发全部披散在枕头上,用毛巾被紧紧裹住下身,梦醒一般睁开眼睛。
        他已经坐起了上半身,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睛里湿湿的,他哭了吗?她的心揪了起来,问,你后悔了吗?
        不!他用手背揩了一下眼睛。
        他的手臂上有一条浅棕色的痕迹,那是夏天穿短袖留下来的。痕迹以下是深棕色的,颗粒的小毛孔,像骤起的鸡皮疙瘩。
        她心疼地抚摸着他的手臂,翻看他的掌心。厚厚的茧子,晾晒过的猪皮一样硬。她把它贴在自己的脸上,说,以后不要这么拼命了,好么?
        好的。
        还要长胖一些,好么?
        好的。
        你如果厌了,就不要来了,我不会怪你的。
        不好。
        为什么?
        和他离婚!然后,我娶你!
        为什么?
        因为喜欢!
        她也坐了身子,像察看一张刚买回来的门神。瘦削的脸。两道新鲜的伤痕。一双被雾打湿的眼睛,浓密的睫毛。如果一个小女孩有这样浓密的睫毛一定很好看,一定很像天使吧?她把头抬了起来,望着顶棚上的那张画。画已经发黄了,但小孩的面孔依然粉嫩,螳螂的脊背依然挺立,颜色依然翠绿。她耳边有嘎嘎的笑声,间或有呀呀的婴儿啼哭声。
        如一股迎面泼来的水,不仅打湿了她的全身,还渗进了她的毛孔,燃烧了她的血液。她开始吻他的手。她决定要吻遍他身体的每一块肌肤。他把自己摊放在她的面前,像关在笼子里的狸猫,即可以拿来吃掉,也可以供人观赏;更像一条被人捞上岸的大鱼,一鼓一鼓的肚皮,跳动的鳃帮,说明生命的存在,说明挣扎般的燃烧。她要慢慢体会每一块肌肉的跳动,倾听每一节关节的喊声。她要把自己的每一根毛发、每一滴汗水、每一丝心悸都织进去,和他的身体缠绕一起……。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流了满脸,还打湿了枕巾。
        他说,梅梅,这些年,我一个人做点小生意,还攒了些钱。有机会跟你安个假肢吧?这样,你就会看起来跟正常人一样了。
        是吗?身子依然飘浮着,只是缓慢了许多,就像后背上有一块海绵一样的东西托住了她,虽然是安全的,但迟早是要坠地的,迟早会像遭遇了急刹车一样,咯吱一声,猛地向前,然后又猛地往后,一切又回到原来的位置。把她当成正常人,这是永远也不可能的事,而他,爱的也会是正常人,而不会是残疾的她。说不准,在他激情的脑子里出现的是两个大腿的她。激情过后呢?大腿!哦,女人的大腿!
        她把身子靠向一边,但又不想让他失望,模糊地说,哦,要装的话,我自己有钱。
        他用手指敲了一下她的头,说,你总是这样好强吗?我要送你,你怎么办哪?
        他起身穿衣服。他的腹部肌肉就像贫脊的田里长出的大蒜头,他一动,大蒜头就一伸一缩。他在系皮带了,肚子吸了一下,蒜头全隐藏不见了。他穿的是她补过的牛崽裤。朦胧的光线中,她感觉那一块的颜色深了许多,就像一个人的太阳穴上贴过膏药遗留下的痕迹。
        光线有点暗,一条宽大的黄花布帘子,隔开了前面的裁缝铺。麻将声还是响着,只是不那么清脆了,像染上灰尘一样的带着几份疲惫。他脸上的两道伤痕,有些起伏,还有点光泽,像捉进瓶子里的萤火虫的光,惶然失措中绝望在渐趋渐进。她的心也似乎被什么划破了,嘶地一下,一条白迹,然后就是麻木和鲜血如注。她问,脸上的伤是怎么了?
        他摸了一下脸,哦,前两年出的事。
        事情很大吗?
        很大。
        比我的事大吗?
        差不多吧。
        她捉住了他的手,多陪陪我,好么?
        好!只是怕姨妈回来了。
        他套上有些汗味的T恤,回过头来看她。眼睛里有哀痛、祈求,还有……一丝孤独。像被人丢弃的野猫,在枯黄干裂的沙土上,在冰冷坚硬的石板上,在凌乱晦杂的草丛中,细细地寻觅着一点点熟悉的、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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