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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梅窗前的男人

发布: 2015-8-27 18:49 | 作者: 王小木



        7,
        
        端午过后,天就像穿了一层罩衣,让人发闷,发汗,长痱子。窗外的人已穿起背心和短裤了,一些女孩子雪白的大腿,在阳光下像镜子,照得人眼花缭乱。天一热,代梅就忙了起来,改衣服的,做娃娃装和老汉衫老婆衫的,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她只能接熟人的活了,遇到生人,她只说做不来,推掉了。有时候还记不住人家拿衣服的时间,闹了几次不愉快。不过,人家一看她的捌杖,再看她一脸的红晕,愧疚的颜色,气也就消了,就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了。小李子跟她买了一个笔记本,说,梅梅,下次再来顾客的话,就登记一下。什么时候来的,什么取的,一目了然。免得客人有意见。
        她低着头做手里的活,偷偷笑。他的心还真细!真的跟他生活在一起了,操心的事就会少很多,最起码不会提炉子,不会倒垃圾了,不会到菜场去买菜了。如果有了娃娃的话……。她的脸又蓦地发起烧来了,手脚不无处放了。她停了手里的活,仰头看了一下那张画,娃娃依然在笑,豁着两片粉红的嘴唇,酒窝里满是好奇。他好奇什么?是看到杨树好奇?还是看到螳螂好奇?杨树和螳螂……。这样的娃娃,是人都会喜欢的。她也会生出这样的娃娃吗?
        杨树的上方长了一片蜘蛛网,一个蜘蛛藏在一边,一动也不动。有机会,找把条帚把蜘蛛网扫下来。
        他在门框上钉了一个钉子,把笔记本穿了一根粗线,然后挂上去。这个本本就挂在这儿,可别忘了呀梅梅!
        他几乎天天中午都会过来看一下,见她没吃饭,就去街上端碗牛肉面条或者米粉过来。看她做好了饭,他也会毫不客气地拿了碗就去舀饭,找把板凳坐下,然后呼呼地吃起来。他吃什么都吃得津津有味,连焦姨妈吃不了的剩菜剩饭他也会接过来,然后统统倒进肚子里。焦姨妈说他其实就是一个潲水桶,就像过去的长工一样,好养活。
        他从饭碗里抬起头,说,姨妈!我不要人养活。只要梅梅跟了我,我会养活她的,我不会让她伤一丁点心。你信得过我么?
        伢,我信你!梅梅是我姑娘,我把她嫁你啦!
        焦姨妈呵呵笑了几声,拍了一下大腿,站起身,拿着空碗到后屋去了。黑纺绸的裤子,宽大的裤腿,露出雪白的小腿,风中的杨柳一样。那是梅梅亲手缝的,让焦姨妈出尽了风头。她跟梅梅讲,在城墙边跳集体舞的时候,有几个老头在她身边踅来踅去。
        下午,窗外来来往往的少了一些。太阳往西头斜过去了,大门口有一块门板大小的太阳,屋子里明晃晃的,针刺一样热。对面的老胡坐不住,摇着芭扇踅了过来,悄声说,哎,梅梅!从面像上看,小李子跟你是合得来的。抽个时候,把小李子的生辰八字给我,我跟你俩合合。别小看八字呵,梅梅!你跟管管,就是八字不和,才出这种大事,如果还过下去,双双早亡是迟早的事。这次,你一定要注意的!我不要你的钱,免费给你合。
        胡伯,没有的事!恁家别听姨妈的。
        我没听焦姨妈的。我是自己观察的。梅梅,你就别瞒我了!
        小李子一个全完人,怎么会要我这残脚跛腿的人?
        哟,这就说不清楚啦!人的心,百样针。什么样人穿什么样的线,都是命中注定的。你看前头街面上卖杂货的老孙家的,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在外跟一家四兄弟同居,老孙还不敢跟她离婚,你说这事邪不邪?
        这是两码事。
        傻丫头!表面看起来是两码事,其实上却是一码事。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小李子就是来降你的,喜欢你都有几年了。宝气才看不出来咧!
        老胡把芭扇摇得很快,一肌酸腐味儿。她不敢看老胡的脸。老胡的鼻孔下有一摄鼻毛露了出来。他一说话,那一摄毛就一动一动的,像从阴沟里爬出来老鼠身上的不明物,又湿又粘在一起。她的心砰砰地跳着,蹲下身子,在案板下面的纸箱子里找布片,一不小心,跌倒在地上,箱子也跟着翻了。
        老胡说,梅梅,你小心点!要不要我帮忙?
        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一些边角碎料也从箱子里跑出来了,她把箱子整理好,右腿稍稍用力,就站了起来,然后坐在凳子上,掳了掳头发,红着脸对老胡说,不用了,胡伯!
        记得把八字给我哈!我替你们俩合合。
        好的。有恁家帮忙的时候。
        老胡前后左右看了一会,见无话题,摇着扇子回家去了。不一会,从他的屋里传出歌声,那是马山民歌里的喇叭调。长的是喇叭耶,短的是锁喇。滴滴喇里喇耶,唱得好悠扬。老胡是城郊马山人,没事的时候,他就会喊上几嗓子。别看他长得矮胖,但嗓门却很高,吼得风声四起,人的耳根子发麻。喇叭调就那么几句,他唱得乐此不疲。有时候是思春的味道;有时候像吵嘴的味道;有时候像播种;更多的时候像收割时的喜悦。
        
        8,
        
        焦姨妈说,梅梅,晚上到城墙边走走,别一天到晚都猫在家里。看我们跳舞,听听歌,散散心啥!
        焦姨妈一吃完晚饭,就会走到城墙的垛墙边上跳集体舞。她边走边跟邻居们打招呼,好像大人物一样挥手致意。见到娃娃,她还会跑去,挠挠他们的胳肢窝,冷不丁啃上一口。表面看起来,邻居都很给她面子,给她的笑容全是真心实意的。她曾经跟代梅说过,解放以前,差不多整个西堤街都是她们焦家的。连教堂也是焦家捐资修建的,现在就只剩了一栋老房子了。听说老房子也保不住了。城门要开新门了,这条街都得拆掉。焦姨妈说这件事的时候,总是颦着眉头,感觉得像得了急性胃炎。梅代就劝她,恁家有高楼大厦住了,还不好么?
        你年青,你不懂。新房子,高楼大厦,哪儿有老房子住得舒服?你看,这天井,这光线,还有地气。人跟动物一样,是要接地气的。你看狗昏过去了,在地上放一会儿,就活过来了。蛇也是一样,只要没打断它的七寸,它在地上躺上一会,也会醒过来的。地气,真是很神奇的!
        垛墙边的音乐震耳欲聋地响了起来,很多人跟着前面的领舞跳了起来,焦姨妈也站进了队伍里,张牙舞爪的,把优美的民族舞蹈演绎得火星味十足。领舞的是个男的,穿着红T恤,腰扭得像麻花。更多的人围在四周看着,偶尔还有人舞蹈队里面穿梭,东瞄瞄,西望望。垛墙两边的路上,更是一块热闹的地方,灯光不是很明亮,一些女人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四处站着。在城里做工的男人们在那里踅过来,又踅过去,像买牛时看牙口一样的神情。城墙上也站着一些人,悠闲地俯视着,脸上挂着不明就里的笑容,在不明亮的灯光下,就像戴了一个面具。
        有几个男的还在梅代的面前停留一下,从上到下把她考察一遍。她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把他们瞪得满不在乎地离开了。
        她觉得无聊,就杵着捌杖回家。
        回到家,背心上汗湿了一块。她换了睡衣,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结果胃突然不舒服了起来,酸酸的,想吐又吐不出来,憋得难受。她坐在小板凳上,对着便池吐了一会儿涎水。她回想今天是不是吃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或者吃了生冷的东西。想不出来。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脑子里一片混乱,累极了,全身无力。看来真是病了呵!
        她进屋躺在床上。兴许睡一觉,明天就好了。也许是胃着凉了吧?她这样猜想。
        天大亮了,一睁开眼睛,她就看见了顶棚上的的画。睡得太沉了,有点迟了。豁然看到娃娃、意杨树、螳螂。脑子突然像被人扒开了一样,一道光射了进来。天哪,太大意了!已经有十几天没来月事了,难道有了?
        她一下子坐了起来,捧住自己的脸。脸有点发烫,胃里也开始火辣辣的,跟昨天有所不同。她怀上娃娃了?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相信。这么多年没发生的事突然发生,这不是偶然的,这是必然的结果。如果在几年前,没有受伤之前,她一定会去问问那些有经验的大人。但现在,她不需要了。她是一个大人了。而且还是有点老的大人,一个经历了这么多事的二十七岁的女人,应该对自己身体有把握了。她终于要有自己的娃娃了!高兴吗?她问自己。应该高兴!她的生命可以像别人一样延续了。她相信自己是有能力养活娃娃的。凭她的手艺,是不会失业的。只要有人群的地方,就需要缝衣服的人。她的娃娃,是不会厌弃残疾的妈妈的。她的娃娃,应该是一个懂事乖巧聪明的娃娃,应该是干大事的娃娃。她无比坚信这一点。可是,可是,娃娃应该有个父亲。是娃娃都有父亲呵!她开始惶恐了起来。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小李子?他会嫌弃吗?还有,她跟邻居们怎么解释?
        有点饿了,想吃点什么呢?糍粑?油条?牛肉米粉?元豆泡糯米?热干面?她开始罗列街上的早点和小吃。不想吃。一点都不想。
        刚打开窗子,就挤进来一些油烟,还是陈菜油的味道。一定是老胡又把锅灶搬到外面炒菜了。他从不在街上摊位上吃早点。清早起来又炒菜又做饭,还喜欢把锅碗瓢盆搬到外面,像献宝似的。
        胃又开始翻腾起来,像老胡煮的一锅杂菜,呼呼地卷动着,什么颜色都有。她捂着嘴跑到卫生间,哇哇哇地吐起来,但什么也没吐出来,汗水又一次打湿了背心。
        中午,他又乐颠颠地过来了,手里拎了个塑料袋子,里面是红艳艳的草莓。
        他惊呼道,梅梅,你脸色为什么这么差?
        是吗?她停下手里的活,装模作样地摸了一下脸,问,今天你卖草莓?这么迟了,还有草莓?
        这你就不懂了,呵呵!这是自然长大的。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吃的草莓都是端午过了以后才红的。
        不记得。
        你真是宝气的很!我洗来你吃。我亲自到田里摘的,新鲜的很。放心吃,什么农药也没有。
        吹!人家让你自己摘?
        切!我跟他们关系好哇。我卖的青菜和水果,都是自己到田里摘,新鲜的要命!
        他到天井里把草莓洗了,用塑料袋子垫着搁在案板上,然后用双手捧了一捧到后屋。
        纱门的开门声,关门声,敲门声。和焦姨妈拉家常的声音。姨妈,恁家都吃了么?吃罗!半天又过去了罗。嘿嘿!你看你这伢子,什么都想我这老婆子。我又没什么回报你的。呵呵,这有什么要回报的?又不是出钱买的,是到田里摘的。到田里摘就不要钱呀?你给梅梅吃吧,我看她这几天不舒服。嘿嘿,梅梅她有。啊,姨妈!恁家腌的大蒜头呀,看颜色都好吃!好吃就拿过去吃吧。好咧!晚上来吃。
        照例是开门关门声,他过来了,脚步声有点重。看着代梅饿虎扑食般吃着草莓,他皱着眉头说:梅梅,不是我说你。你为什么就那么犟呢?何苦那么对自己?我们俩过一起,有什么不好?我脸上有这么几块伤疤,好单单的姑娘伢也不会跟我。我们俩是歪锅对瘪灶,半斤对八两呵!
        可以。她吃着草莓,小声地嘟噜。
        什么可以?
        我可以跟你!在跟你之前,我还要到武汉去安假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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