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代梅窗前的男人

发布: 2015-8-27 18:49 | 作者: 王小木



        她坐直了身子,收起面前的衣服。开始构思那条牛崽裤的破洞,是用同样颜色的线织起来,还是在洞口上绣一朵花草什么的。不过,在裤门上绣朵花,是不是不太妥?会不会给人不正经的感觉?
        他突然说,给我看看你的,那条腿,好吗?
        她惊愕地回头看他,眼睛里流淌着五颜六色,像冰块,像火把,像硌人的石头,紧接着,全身的汗毛也竖了起来。她觉得自己是条要咬人的疯狗,身体的每一条筋络都变成了黑色的,不咬出一口,那些毒素不会就此消散。
        我,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很漂亮,真的,你很漂亮!那条腿也是。其实我知道,我知道那条腿,我早看到了……,你不用怕……!
        他似乎吓着了,语无伦次地边说边退走开,两步就横跨了巷子,打开锁,骑上三轮车跑掉了。
        他一走。她就扑在案板上哭了起来,泪水就像决了堤的口子,汹涌而又迫不及待。她不能嚎出来声来,喉咙硬得像铁块,一丝空气都进不去,她觉得就此算了,就此不再呼吸了,也算是一个舒适的结局。她一动也不动,但鬼使神差又挣扎般地拍一下案板,啪地一声响,案板上的剪刀、针头线脑向上弹跳一下,呃地一声倒抽一口气,力气又回来了,泪水又流满了全身,像血液一样。一切由不得她控制。她都分不清这些泪水到底是从哪些器官里流出来的,怎么耳朵上和头发上粘糊糊的?
        这样反复了一会,等她停止了哭泣的时候,太阳已经挂在窗台的上面了,头一抬,就能看到它。今天的太阳有点发黄,柠檬的黄色,朦朦胧胧的。已经快到正午了吧?中午饭就凑合吧。饿了,就把昨晚剩的汤和米饭煮煮,今天要来拿的活一定要赶出来了,否则顾客会不再信任她了,还有那条牛崽裤,也要补出来,他说晚上要来拿的。
        要熨的衣服都熨完了,她把蒸汽罐搬下来,放到一边,在炉上面放上水壶,把炉门封好,然后坐回缝纫机前,穿针,上底线,拔动轮子,电机就突突突地转动起来。
        焦姨妈从后门回来了,在天井里哗哗地洗菜。不一会,哗哗的水声停了,老太太甩着手里的水珠进来了,说,梅梅,我买了一些小鱼小虾,新鲜的很!中午你不做饭了,我们一起吃吧。
        不了,姨妈!中午我不饿。她埋着头,缝纫机突突突地响。对了,姨妈,案板上有几个新桃,恁家尝尝吧!
        新桃一般都酸得掉牙,我是怕吃的。焦姨妈还是拿了个桃,在天井里洗了洗,歪着脖子边咬边走了进来,嗯,梅梅,还不酸,还有点甜,脆脆的。
         她卟嗤一声笑了,想起半个月前,老太太牙痛,哼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她扶着老太太到社区医院打点滴,老太太像个孩子一样依偎在她的身上,完全忘记了她的腿,焦姨妈还骂骂咧咧咧,你说,梅梅,要儿要女有什么用?生了病,都没人管,还是你这个无亲无挂的人管我。你干脆做我的姑娘算了,我不要他们了! 
        管管住在这里的时候,与焦姨妈冲突过几次。焦姨妈本想让他们租期一到,就撵他们走。后来,管管搬到工地去了,梅梅杵着捌杖把屋子收拾的干干净净,姨妈姨妈叫得很甜,她的心就软了。这姑娘腿虽然残了,但心灵手巧,人缘也好,不仅没有麻烦人,有个小病小灾的,她还嘘寒问暖。焦姨妈不仅不想让她走,还渐渐有点讨好她的意思了。
        眼睛有点肿胀,一笑,脸上的五管都挪动了位置。她想,自己的样子肯定像一个煮熟了的葫芦。她说,你家喜欢吃,都拿去吃吧!
        咦呀呀,你别害我了,我吃不了这多。哟哟,牙又撞了一下!老太太把没吃完的桃扔在垃圾袋,回到后屋做饭去了。
        中午来了个女学生和三个老人拿衣服,又接了几件新活,都是缝缝补补的事。下午就比较清闲了。老太太找邻居玩去了。上了趟厕所,肚子开始饿了,她把炉子打开,把炉子拎到天井,开始淘米做饭。
        把高压锅放在炉上,她又坐到案板前的高角凳子上织牛崽裤。他应该叫什么?都来来去去二三年,还不知道他叫什么,他不说,也不听人叫过他。即使叫过了,她也不会留意。他是什么地方的人?看他说的流利的当地话,不会太远吧?他多大了?看样子,应该跟自己差不多大,有家室了吗?如果有,靠卖这些水果蔬菜,能赚到钱养家糊口吗?瞧瞧,自己的心都没操心,还要操别人的心?为什么?难道仅仅因为他夸了自己漂亮吗?腿没伤之前,几乎每个见了她的陌生人,都会夸她漂亮,明地里或暗地里,当面或背后。管管听到这些时,总是喜形于色洋洋得意,重活不让她沾手,睡着了都紧紧地搂住她,生怕她长了翅膀飞跑了。更多时候,她是不好意思的,羞赧地一笑,总觉得自己不够漂亮,对不起这些这么多的夸耀。而现在,好久好久都没人夸她了。管管把被窝行李搬走的那天,她虽然早早就有了预感,但她的眼睛还是黑了一下。她清楚,他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说不定,他都找好了新人了。这不是什么希奇的事。不说她这样一个缺胳膊缺腿的人,就是一个全完女人,男人在外面寻花问柳的多得是。不过,还好,管管是个有良心的男人。刚开始的时候,他还是十天半月地过来看看她,蹲在天井里抽完一根烟就走掉了,就像被大火烧毁了房子的人,会抽时间来缅怀旧址一样,肃穆而有些伤感。后来,他就很少来了。就是来了,他们也很少说话。他不说,她也不问。她不问是因为她害怕,她怕他会骂人,骂那个推她的顺顺,骂那些有钱的建筑老板,骂的话刺耳难听,听得她面如针刺,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他可能还会摔东西,乒乒乓乓像打架一样。他一走,房东老太太就从箱房里出来了,对她说,梅梅,他不来了,还好些。你一个人过,还自在些。有什么困难,我来帮你!
        不,姨妈!他是好人,他是为我着急伤心。
        哟哟,还护着呢。别看他长得人高马大体体面面的,其实就是一根烂檩子,撑不起门面的。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
        他不是这样的。恁家是不了解他,他人也挺好的。她涨红了脸。
        焦姨妈披着白纺绸褂子,举着佛手挠痒痒,怎么也够不着,忙到她面前,要她帮着挠。
        她不愿意有人讲管管的坏话,就像她自己不愿意去想他坏一样。他怎么可能是坏人呢?换个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呢?她只能怪自己的命不好,连累了他。
        现在又有人又说了她漂亮了,好看了,她真的还是好看的吗?干吗要对人家那么凶呀?看看腿又能怎么样?医生不是看过吗?他们看她的神情,就像菜农给自家的菜园子摘虫子打农药一模一样。
        她在案板上寻找镜子。没有。连一点反光的东西都没有。找时间到南门口去,一定要化几块钱买个镜子,还要把头发也变变,不能老梳结结实实的辫子了,显得太土气了。
        决定跟自己买镜子的那刻起,她的心情好起来了。手里的针也变得润滑了许多,一缕缕的风从窗口里吹了起来,显得干净、清爽。春天的气息里,还夹带着活鱼活虾的味道,就像一本书里还夹杂着一片鸡冠花一样,让人感到如梦初醒般的新鲜。
        窗外热闹了起来,下班的,放学的,开始陆陆续续回来了。有几个熟悉的大姐,在河边摘了一些桃花,骑着自行车经过窗口的时候还喊,梅梅!梅梅!她们什么事也没有,就只是招摇地喊喊她,显摆一下手里的桃花,然后呼地就过去了,根本不管她回应了没有。
        
        3,
        
        她把裤子织好了,光线就开始模糊了起来,剪断了牛崽裤上的最后一根线,她伸手开了灯,已经有些凉意了,她起身把窗户也关了,把裤子摆在案板上,仔细检查了一下,织得很成功,没有一点针头线脑,不细看,一点也看不出是织上去的。她把裤子叠好,用一个塑料袋装好,放在一边。她坐在缝纫机前,开始跟中午来的女学生把校服的腰围缩小。女学生只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都知道讲美了。一双眼睛,秋水一样明亮、动人,一定有很多男生暗恋她。正是花季少女,人人都会喜欢呢,像香樟树上刚长出的新芽,翠绿翠绿的,油亮油亮的,哪个不喜欢呢?哪个都想用手去摸一下呢。
        焦姨妈又进来了两次,无话找话地啊呀了几声,见代梅忙着,无心应付她。她就打了哈欠,说,我上辈子就是一只鸡,点灯瞎,天一黑,就得闭上眼睛。
        代梅说,姨妈,恁家睡吧,我会关好门的。
        老太太一走,就传来了敲窗口的声音。她开了门。一股汗味像鱼网一样撒了进来。巷子里的灯像月光一样的颜色。怎么就没听到三轮车停的声音呢?他手里拿着几个锅块,还是热的,小麦的香味混合了汗的味道,似乎他成了一个清洁无比的人,全身印满了臭肥皂洗过的和太阳晒过痕迹。她高兴了起来,开玩笑地说,呀,你的裤子忘补了!
        没关系,不等着穿呢。你没吃吧?我多买了两块。
        他把锅块放案板上,说,在牛嫂哪儿买的,排好长的队呢。
        她知道街头牛嫂的锅块摊。男人揉面,女人贴。面好,甜辣适中,香脆。份量不太足,但味道好。五毛钱一块,不饿的人,闻到香味,就会像闻到鱼味的猫一样踅了过来,站到队伍里,左顾右盼。于是,队伍越排越长,他们的生意就越来越好了。男的长得越来越像女的了,标准的恩爱夫妻像。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不用、不饿等等,显得有点假,说谢谢有点生分了,拒绝显得更生分了,很容易伤了别人。她只好不做声,埋着头修改衣服。
        他站了一会,四处看了看,又盯着她的后背看了一会,转身走出门外。她喊住了他,把案板上的塑料袋交给他,他笑道,你忽悠我呀?还说没补。
        她的脸呼地红了。关了门,不仅脸发烧,腿也热了起来,手心冒汗。她把脸贴在女学生的校服上,感觉无处藏身,就像关在屋里洗完澡而又发现有个陌生男人藏在屋里,没有遮掩的必要,通透地展露,无意识的卖弄,细致如微的羞惭。再见了他,她该怎么办?
        躺在床上,她开始细细地想他。他的脸。他的衣服。他的衣服怎么都是脏脏的?没有人管他吗?他很瘦。比管管瘦多了。但看起来很有劲,骑着三轮车从远郊拉货到城里,没有劲怎么行呀?他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不是老伤,最近几年的伤。跟人打架了?他脾气那么好,怎么能跟人打架。哦,想起来了,他应该姓李,她想起前一段时间听斜对面排八字算命的老胡喊过他小李子。老胡用五块钱买了他一袋子的红薯。红薯是去年的,放在地窖里藏着,开春了再拿出来卖,又脆又甜,可以当水果吃,也可煮着烤着蒸着炒着吃。邻居们都说老胡买到便宜货了,过去嘎啵嘎啵地尝着。焦姨妈还捎带了一个回来,说我家梅梅遭孽的很,一年四季不出门,叫她也尝尝。心疼得老胡豁着嘴,头上直冒黄汗。一般的人,年纪大了,头发都会变白。而老胡,年纪大了,不仅头发变黄,连头皮也变黄了。当然,流出的汗也成了黄色。
        她翻了一个身,哧地一下笑出了声。笑声在顶棚上转了一个圈,再回到她耳朵边的时候,就成了咕咚的水声了,就像平静的湖里被扔进了一块石头。她吓了一跳。只怕要凌晨两点了吧?该睡了!想这些都是瞎想,他一个完全人,怎么也不会看上她的。他夸她漂亮也好,好看也罢,无非是同情作怪而已,给她一点安慰罢了。就像在老家,过年过节家家户户都要给无儿无女的五保户送吃送喝一样,一种惯例,一种施舍,一种强者对弱者的姿态,就像一个吃饱的人总要打几个饱嗝一样。
        该睡了,再不睡明天就该精神不好,会出差错的。外面已经有了响动,一些做早餐的小摊们都该起床准备了,他也应该起床了吧?应该起得越早,进的货就会越好。他对补好的裤子满意吗?哎哎,说好不再想他的,再也不要想了,就当他是一块蜂窝煤,烧过了,发过一阵热,然后就烟消云散了。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