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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溜溜的云(精短故事小说组合)
罗 箫

左 邻

路灯一盏接一盏亮了,或许是一齐亮的,没人特别留意。我从复兴市场出来,骑到半路,瞥见那位白胡子老汉儿,一手提个小竹篮,另只手拄根榆木拐棍,小脚女人似的,一步迈不出半拃,正吼呼吼呼晃动在昏黄的人行道上。

老汉儿是我左邻,租住在建安西院已经大半年了,每天都掂个马扎在三号楼二单元门旁那棵老槐树下垂手打坐。有段时间老汉儿没露面,出于好奇,我向门岗老李头打问,方知老汉儿遭车撞腰椎骨折,住院了。月前再见到老汉儿,发现他更瘦弱、苍白了,举步惟艰。老李头说,老汉儿住院花费万把块,肇事者逃逸,当然得自个儿掏腰包了。

目睹老汉儿走路费劲的样子,我不由心生怜悯,停下来问,大爷,您去买菜吗?

老汉儿怔愣一下,哦,买菜。

您走这么慢,跺磨到市场,人家也收摊了,要么,我带您跑一趟?

那根拐棍率先摇头晃脑起来,我我我、我可不敢坐那玩意儿,会闪下去的。

爽利我替您买吧!

老汉儿迟疑片刻,说,那敢情好!

打那以后,举凡去菜市场,我总要问问老汉儿捎不捎东西,几乎成了他的小跑腿儿。

不可思议的是,老汉儿光指派我买这买那,却不问价格高低,花费多少,我几次想给他报菜价,都忍住了,揣摩老汉儿可能手头紧,好人做到底,权当扶贫了。

有天中午我下班回来,老汉儿说他馋熟肉了,想吃软口的猪肺,让我去“满城香熟食店”买半斤。之后见天让我去买猪肺,老不提钱,好像我是儿子,应份就该孝敬他。

这天傍晚,我把几样青菜和半斤猪肺递给老汉儿,犹豫再三,才以旁敲侧击的方式问,你儿子不是在市郊干活么,咋老不见他回来?

正想让你给俺家雷四递个信儿呢,这是他工头的手机号码。

夜里九点多,我正在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嘭嘭嘭嘭!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敲门声。这谁哟,放着有门铃不摁,穷敲啥,还这么用力。

我赌气打开门,有火却没法儿发了,原来是雷四。老汉儿曾说过他儿子听觉不大好,是上初二那年春连续几天发高烧留下的后遗症,他之所以很响地敲门,八成以为别人的听觉和他一样微弱,只有狠擂猛叩,才会引起注意的吧?

对不起啊,一准影响你休息了,有件事,俺爹琢磨好些天了,想让俺问问你。雷四很大声地说。

我搭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前些时,就是、俺爹出事那晚,你是不是骑摩托车出去过?有就有,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才中,俺俩少能没耐的乡巴佬,不会提啥无理要求的,只图小葱拌豆腐,把事情弄个一青(清)二白!

我耐了性子听着,脑门子里早已腾地燃起一蓬大火,火信子捂压不住地往外窜。

你爹该不会怀疑是我撞倒他的吧?他凭啥胡乱给人头上扣屎盆子?我联想到了老汉儿的悖常,敢情,那是变着法儿讹我呢。

声音!雷四说,俺爹对声音挺敏感的,比如他坐那儿不动,就知道哪只鸡下蛋了。

你老家的母鸡有限,市里的摩托车可海了,“新大洲”摩托车噪声虽大,但提速快,在这山城,蛮时兴的……

雷四截断我的话头,关键、关键的关键,俺爹是摸黑在小区大门里边转悠着等俺回来那当口被撞的。俺爹还说,他身上好多部件退化了,惟独没退化的,是“听觉”。

你只管找证人,或动用执法部门,也好彻底解开老汉儿脑子里的谜团!吼罢这句话,我便搭出了送客的姿势。

次日吃罢早饭,我目不斜视,趾高气扬地走出楼口,去开车棚门,耳孔里似有粗重的呼噜声,却少了惯常的那声“哎”。

下午上班前我拐到门岗房,将一脑门子不忿抖擞了出来,之所以找老李头诉冤,皆因他是惟一的人证,四个月前老汉儿被摩托车撞翻那晚,老李头来家找我借《三国演义》,侃一通大天才下楼,正巧碰上聋四拦出租车送老汉儿上医院。

夜里,老李头来递回话,未及开口先发笑,都怪你,对老汉儿太好了,给他捎带买东西就捎带吧,连钱也不要,城市人个个儿铁面、冷血,少有你这个样子的,老汉儿认定你是作贼心虚,在赎罪、将功补过。

他不说给钱,我好意思撵着要?没事做件好事,不想倒做出不是来啦!老汉儿老得快散架了,疑心倒见长,“听觉”也见长!我还想说,比尖鼻子猎犬的“听觉”都灵,强忍着没嘣出口。

耳听是虚,眼见为实么!老李头在玻璃缸内摁灭那只迎宾烟屁股,如释负重地说,他不信别人,能不相信我这个同县乡党?老汉儿先还气冲牛斗,听了我的证词,呆愣一会儿,冷不丁抽起了自个儿耳光,说他好不该忘了你,还有我大李,都是打乡下出来的,蜕几层皮,蜕不掉泥土味儿不是?

老李头强拉硬扯,非要把我薅进左邻家,说咱俩毕竟年少老汉儿二三十岁,哪有晚辈让父辈难受的道理?

别把锅煮煳了,我说,正熬五米粥呢!改天,改天我铁定找老汉儿,解他宽心。

没事别委屈他人,没事,也不能平白作践自己哟?我肯定气昏头了,居然拉下件正事,忘记把老汉儿欠我的一百多块菜钱追要到手。

十多天后,我从某海滨城市参加改稿会回来,老汉儿已经搬走了。

老槐树下空空静静,我心里隐隐作疼,好像拔去一根刺。

吃 酒

那位病秧子老汉儿突然搬走后,房主很着急,连篇累牍在《亚太广告》报上刊登起了出租启事。这天吃罢中午饭,我趄在铺有凉垫的长条沙发上想小睡一会儿,听房东大姐笑声很响地在开左面那套房子的门。不一会儿又碰门,和一个人在外面平台上絮叨,听那瓮声瓮气的声音,可以断定来看房子的是个成年男人,似曾熟悉,我怀揣好奇心,从猫眼向外观看,遂之哗啦一下抽开门。

葛玄,真的是你吗?

哟嗬!老肖你住这儿?俺知道你住这院,正想看罢房子打电话问你住几号楼几单元几层呢,这下省事了。哎,房东大姐,这地儿俺租定了,价钱随你,能降呢,就降几个,咱下岗仨月了,真正的无产阶级,正缺这少那呢!

房东大姐美丽地瞅过来,问,你俩相熟?

太熟了!我俩是诗友,类似于同学、乡党那种熟。我说。

看在老肖是老房客的面子上,月租减二十,一百三,不能再低了。

葛玄大喜过望,中!这价格中!赶明儿俺就搬过来!

我知道葛玄下岗了,并不知道他原先所在的农机修造厂要整体出卖,那间狭小的职工宿舍当然也在出卖之列,他和我一样,早被故乡人视为城市鸟了,得设法在嘈杂拥挤的都市里继续扑棱,好赖租个喘气搁身体的地儿,以图东山再起。

在这个很大的山城我们成立了个小小的“铜雀诗社”,葛玄是其中一员,每逢月末的周六下午聚会。葛玄正值不惑之年,原本滴酒不沾,农机修造厂解体后,他才学习喝酒,不想一发而不可收,每次都大杯干酒,像在喝凉白开,舌头硬了还喝,攉(喝)!不攉(喝)是草鸡屙的、软蛋!那回闹腾到晚上九点多,葛玄酩酊大醉,嘴里却说,莫(没)事儿,嘛事儿莫(没)有,这才开喝,哪就醉了,再上、上瓶沱牌!后来听葛玄在电话里自我解嘲说,他凌晨两点多才懵回农机修造厂宿舍,之前都去过哪儿,当没当拦路杆,指挥没指挥过交通,没丝毫印象,最后在沁河桥头摸到一只“鸡”,酒才醒,幸好口袋里没钱,很快脱了身。我后怕得脊梁沟里直蹿冷风,葛玄真要懵到车轱辘底下或沁河桥下湍急的污水中,我这社长的脸,就丢大了。

葛玄搬过来后,邀请我去他屋喝过一次酒,说是暖房,实际是借酒浇愁,越喝他的话越少,突然咧了嘴,痛哭流涕,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他原先在农机修造厂是个工会干事,干了二十来年耍嘴跑腿的事,临了两手扑空,哪样技术活也拿不起来。

葛玄几乎三天两头夜里过来找我,不是揣瓶北京牛栏山二锅头,就是掂一兜小菜,绝不空手来。他的话题全贴近着打工,不是这工特累人,就是那工忒乏味,还埋怨车间里连个柔柳细腰抑或丰乳肥臀的长头发女人也没有。

秀色可餐,食色,性也。

葛玄还说,他最近每天晚上都得吹大半碗高粱王散酒,不然睡不着觉,看来有瘾了,除非成个家,有女人管着,能把酒戒掉。

葛玄原先有老婆,两年前得癌症死了。

没有女人的男人,住哪儿也是流浪汉。

后来发现,葛玄每发一次牢骚,就要换一次工作,从塑料制品厂出来,半年不到,竟然经历了筷子厂、鞋厂、烟花厂等私企。最近,他在曙光胶印厂搞版面制作,按说该合心意了,却责怪老板是个抠搜精,技术工和印刷工一样拿六百大元,这不是埋汰咱吗?

葛玄就着酒作诗,诗句也趔趔趄趄,醉懵了头似的,比如《滩涂上的鹅卵石》:“这群流浪者/内心形成阴影/在夜晚起飞/在白天相互撞击/没有退路/它们是石头/遗弃了河流”。又如《鱿鱼》:“在生存中/学习生存/可围在身边的嘴巴/吃着/喝着/末了/唾你一口/走人/说/咱把老板炒了”

葛玄说,得找条新路儿,莫(没)准儿,很快俺就搬走了!

做不做邻居事小,生存事大。我说。

刮风一样,葛玄突然办了退房,将一应杂乱物品塞我屋里,心急火燎地去了南方的C城。

两天后,葛玄给我打电话报平安,听他说话磕磕绊绊的,我逗趣道,莫(没)治,到新地儿还是个喝,你把酒当饭吃了是吧?干脆把喝酒改说吃酒得啦!

葛玄急口就来,改说吃酒呗,有人不是把吸烟叫吃烟吗?酒是粮食精呢,哪顿不吃几杯,就提不起精气神儿来。

啊?你真想把酒当干粮,顿顿吃天天吃哟?我在这边苦笑。

葛玄诙谐地说,酒又不硌牙,指不定多吃酒,俺这口黄牙能变白呢!

隔几天黄昏,我接到了葛玄的第二个电话。

老肖你咋不接电话?打三四遍才接,找小姐去了吧?

胡咧咧啥,今儿又不是周末,我下班回来刚进屋。

是嘛?俺咋闻着你语气里有香水味呢?

你说话酒气冲天了都,还有嗅觉?这咋又吃开了?

俺进一家纺织厂办公室上班了。吓!满眼美眉,这才叫过瘾!为了对诗友的鼎立举荐表示感谢,中午在海鲜楼请了顿酒。

值得庆贺!哎我说老葛,工作如意了,是否该把一把了?少吃酒,不吃也罢。

似乎心有灵犀,我正想着葛玄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他在电话里又嘣了出来,除非成个家,有女人管着,能把酒戒掉。

葛玄还说,过去以为成个新家比登天还难,瞧现下这情形,好像近在咫尺了。山,山,离天三尺三,哈哈哈哈!

我一不小心,泼了瓢冷水,乐极生悲,但愿你能把握好自己!

葛玄大大咧咧地说,莫(没)事儿,嘛事儿莫(没)有,你就瞧好吧!

懵里懵懂,半年六个月过去了。

一坑儿阳光/一只青蛙跳进去/不见青蛙。这是上周有天晚上葛玄在电话里向我发表的一首题为《无题》的小诗,当时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我惊魂未定,还是叫了句好,说,出奇、出怪、出各色,新也就在其中了,内心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突然接到C城葛玄那位诗友打来的电话,说葛玄昨晚出事了,几位诗友包括葛玄结婚三个月的老婆,均想不通他自斟自饮,居然也能喝高,老婆以为他去阳台吐酒了,他经常深更半夜去阳台吐酒,附带唱歌(撒尿),好久听不到动静,一看,阳台门窗洞开,昏黄的路灯光里,四层楼下草坪上大虾般趴着个人。

我问那位诗友,葛玄的新一任老婆干啥吃的,咋不管住他喝酒?

诗友分析,老葛书生气十足,老把好多事情往圆满里想,或许因为有了女人,他的喝酒才“楼上楼”呢!

我一头雾水,为葛玄的天真、无奈与脆弱,唏嘘哀叹不已。

数日后赶到C城,我想把葛玄从迷瞪中唤醒,在病床旁搭出碰杯的姿势,很大声地说,攉(喝)!不攉(喝)是草鸡屙的、软蛋!

葛玄咧下嘴,很轻微的,几乎不被察觉。

有块石头在我心里悬老高,这个香水味冲冲的女人,会守侯一株“植物”多久呢?

与我一同前往的葛玄的老爹,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村老汉儿,执意要把玄子带回河北老家葛村,葛玄老婆、那位俏滴滴的纺织女工和我一样,鸡啄米般点头不迭,表示大大地赞同。

就当俺家玄子还没长大,如今乡下也吃穿不愁了,有俺和老伴儿在,玄子就不会饿着冻着。葛玄老爹用皲皱的脏手擦抹着胡茬上的鼻涕,嘶哑着嗓音说。

葛玄的那堆东西仍旧安静地睡在我租屋的角落里,上面织了一层起明发亮的丝网,却不见疲于奔命的蜘蛛。

有天夜里,葛玄穿门而进,一屁股歪在条桌前的沙发上,干板硬正地说,来!吃几杯!横竖拗不过命运,即便死,也得闹个酒饱肚圆!

我激灵一下惊醒,麻利翻出葛玄老爹留给我的那个电话号码,打通后,有个女声说她是葛村开小卖铺的,这就去村东头叫葛爷,让我过会儿再打。我又打几次,没人接,终于,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说,玄子走了,走一柱香工夫了。吼呼吼呼!拉风箱似的哮喘声过后,老人又说,玄子是微笑着走的,打从半年前回来,玄子老哭丧着脸,临了会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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