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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溜溜的云（精短故事小说组合）
罗 箫
叛 徒
专案组长熊四河审问累了，将三姨太双手绑好，麻绳那头拴檩条上，让她顺绳子站着，交代饲养员张留柱看好喽，拍屁股回家，吃饱喝足，回来再审，想好了没？银圆到底埋哪儿啦？
一个夜晚过去了，见三姨太很精神地站在那，熊四河有点纳闷，奇了怪了，那娘们儿咋不尿裤子呢？
张留柱嘿嘿嘿直乐，你不叫她吃不叫她喝，她哪儿来的屎尿？
这天中午回家时，熊四河把绳结多系了两扣，等他再过来仔细查看，绳结原样未动。
熊组长，俺招供中不？俺要吃饭！俺要上厕所！
服劲儿了？交代吧，银圆到底埋哪儿啦？
你先解开俺，要么俺不说！
解开简单，系上也不咋费劲，知道不？
知道，俺又不憨，有两坛子，一坛子在大婆床下，就是现在的小学校北屋西里间靠北墙那块地儿。一坛子在东屋北里间靠后墙那块地儿。
熊四河两眼放光，追问，就两坛子？
两坛子还少吗？
村里动用了四十余名棒劳力，大干一天，只挖出些碎砖烂瓦。
改天，审讯升级，三姨太又交代出两坛子，一坛子在后院大门底下，另一坛子在帐房，就是如今的村革委会办公室内，具体哪块地儿弄不清。
再挖，依旧落空。
再审，三姨太不等那根湿柳棍落下，忙招供说，俺听死鬼李远新讲，戏台后面化妆间当地下埋有一大瓮银圆，化妆间都拆球了，天知道会不会被谁刨走。
又说小学校厕所底下也有银圆，埋得可深了，多深？一丈以下，满许两三丈深呐。
臭娘们儿！想让咱掏井啊！熊四河黔驴技穷，哭笑不得。
饲养院太安静了，尤其白天，牲口们拉车的拉车，拖犁耙的拖犁耙，被鞭子抽打着，夹着尾巴干革命工作，为人民服务去了。张留柱听见那屋断断续续传出呻吟声，揣测三姨太一准睡着了。这娘们儿够硬气，醒着，被抽得皮开肉绽，从不叫一声疼，牙龈咬出了血，决不求饶，只有睡熟了才叫。恶霸地主李远新解放那年就被镇压了，三姨太是被村里的红卫兵从青岛揪回来的，为追查银圆，扩大文化大革命战果。
张留柱是漳河南张家堡人，皆因那年爹被定成了右派，在市水泥厂的工作丢了不说，留柱相好几年，就要结婚的媳妇也莫名其妙地变卦了，后来再无人登门提亲。年初，三十八岁的张留柱自作主张，前来投奔二姨夫熊瞎子，指望背靠大树好乘凉，能在这里成个家。熊瞎子大包大揽，嘛事没有，先安排你干个俏活，当饲养员，对机会号片宅基地，盖座房子，有家了，还怕母鸡不来抱窝？
三姨太前几天其实一直该吃时吃，该睡时睡。张留柱自己舍不得吃小鏊子煎饼，摊了给三姨太吃，为避免被人看出详细，摊罢在鏊子上撒土。三姨太睡，张留柱必须醒着，去大门那儿盯梢，怕表弟、专案组长熊四河突然从百米之外的胡同口冒出来。
这两天熊四河没来审问。上午，张留柱忙中抽闲，搬个马扎，边浏览那本快被翻烂的《苦菜花》，边想，要能炖只鸡给三姨太补补就好啦。那本书里有为伤病员炖鸡汤的细节，可自己没喂鸡呀，过去村东的干河沟就是常家屯，中学旁高胖子家开着个卤煮鸡店，跑一趟花不了多少工夫，无奈兜里没钱，去也是白去。
喳喳喳喳喳！草屋外，有群麻雀在追逐，嬉戏，吵得人心烦意乱。张留柱拾块土坷垃扔过去，哄！飞起一片稀疏的阴影。有几只不飞，蹦蹦跳跳，换个地方，低头继续抓挠。有了！张留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送上门的补品，不逮白不逮，就是它们了！
麻雀最好糊弄了，一把麦麸就能把它们哄得嘟噜转。麦麸在竹筛下面，支起竹筛的是根竹筷，连着一条细麻绳，细麻绳的另一端在屋里由张留柱抓着，眼瞅着一窝峰进去不少，手一使劲，竹筛像个笼头帽子，噗！扣紧在地上，里面的麻雀噤若寒蝉。人是否也这样，惊骇至极，忘记了叫喊？
水烧开，一堆割断气管的麻雀很快被拔得一毛不剩。开膛破肚也简单，拿镰刀尖朝肚皮一划，伸进两个指头，旋扭一下，里面的杂碎就全掏光了。洗净。刷锅。续水。烧火。待锅里咕嘟山响，才想起忘记放盐。放把盐进去，又想起应该放些花椒、八角。
张留柱从这屋出来，推开那屋门，问三姨太，你那只旅行包里有花椒、八角吗？
有！你在煮啥呢？俺咋闻着有肉香味？
麻雀，大半锅呢，给你补补。
三姨太听了，喜不自禁，眼窝遂之潮湿，撑起身子，过来搅动几下，说，用不着放什么作料，麻雀和鸡呀鸭呀一样，骨肉里面有种自带的香，放盐就中，作料搁多了反而拐味。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把手里的花椒、八角放进去一些。
没想到，你对啥啥都挺有研究的。
一点生活小常识，算得上啥研究，我们弄堂里有家盐水鸡店，生意好得很。再说了，天然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美味，破坏不得。
听你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别捧俺了，倒是你，猛一看不咋地，脏兮兮个邋遢鬼，其实内秀，心比丝线还细，不是你教俺胡编造乱交代，他们能这么快断了想头儿？
张留柱胡子拉茬，瘦筋寡力的像个小老头，其实肚子里有不少文化水儿，据他自己讲，那都是看小人书看的，他只有小学文化程度，有些字原本不认识他，架不住顺句推测揣摩，碰面多了，竟成了熟人，老朋友。
香味四溢，扑鼻钻心，张留柱拿白柳条笊篱捞出一只，撕条大腿递给三姨太。
尝尝熟了没？
三姨太吁吁嘘嘘吹几口气，塞进嘴，嚼嚼，噗！吐出一根细小的骨头。
熟了熟了！都煮脱骨了！住火吧！
张留柱赶紧把燃烧得正旺的几根干柳棍抽出，在灶坑灰烬里摁灭。他捞出十几只，热腾腾颤巍巍一大海碗，搁灶台上，自己却眯缝了眼，圪蹴到近旁，津津有味地吧嗒着旱烟，品起了对面这位女人的吃相。
三姨太面部的肿块一经消退，竟是那么耐看，细皮嫩肉，仿佛能掐出一股水来，黛眉杏眼，平添无尽的妩媚，更为出奇的是腮帮子里那对酒窝，一般都是年轻时才有，上年纪后不知不觉就被暄肉埋没了，她却不同，面部的肌肉仿佛更瓷实了，溢出的酒味浓郁，诱人。张留柱两眼发呆，有点醉了。
你也吃呀！
你吃你的！俺早饭吃多了，这会儿还不觉得饿呐！
谁信！就喝一碗稀菜汤，能挡多大饥？
那不还摊小鏊子煎饼来吗？
啊，不说差点忘了，摊四张，硬送俺三张，俺都饿得慌了，不信天快晌午了，你还不饿！
张留柱没话说了，抓过一只啃将起来。
真香！三姨太，尽管放开了吃！哪天逮空儿再捉，这几年乌鸦几乎绝迹，麻雀跟人一样，哪哪儿都是。
留柱哥，别老喊俺三姨太三姨太的，人家又不是没名字。
你姓啥名谁？
周屏婷。
袅娜娉婷，好名字，好名字！
不是娉婷，是屏婷，屏障的屏。
哦，屏障后面才是婷。屏婷，你喊俺啥来哟？
哥。要么咋的，喊你叔、大爷？
张留柱粲然大笑，腰笑弯了，连带出两滴泪豆子，还、大爷呢，俺才多大，知道不？三十八！
比俺还小一岁？不会吧？看你胡子拉茬的，起码五十超光岁。
未老先衰呗！心情不好，人自然就老得快。
一辈子长着呢，得学会自己解劝自己，自己心疼自己。
要有你恁宽的心量就好啦。
少往肚里搁事，比灵丹妙药都管用，记得李宗仁夫人在那家报纸上说过这样一句话，知足者常乐，这是长寿的秘诀。
你经恁多闹心事，还乐哈哈没事人似的，俺一个五尺高的男子汉，自愧不如，俺也想开了，得过且过，有啥烦恼跟人说道说道，也许会好受些，跟前没人时，和牛马驴骡聊聊。
没准儿谁冷不防尥你一蹄子。
才不会呢，一百一待它们，不思回报倒还罢了，胆敢仇视咱不成？
那是一定的，不信你问，看谁能回答一句囫囵话？即使有那想巴结的，没把你的话当耳旁风，顶多也是牟！啊！呱！单字吊嗓。
张留柱拨拉一把后脑勺，噢，俺忘记那些家伙是牲口了，大理不懂，不通人性。
追查银圆的事搁浅，劳动改造才算开始。张留柱去找姨夫，说又铡草又出圈的，自己一个人有点招架不住，干脆让三姨太在饲养院帮忙得啦！队长熊瞎子架不住死缠活缠，答应了张留柱的要求。
周屏婷从青岛回来时带有二百块钱，她得让细水长流，紧把着花，但又不能亏待肚子，留柱变着法给她做好吃的，逮空儿背着人眼偷偷摸摸煮些麻雀肉，也是紧着周屏婷吃，自个却勒紧腰带去地里挖野菜，快寡瘦成黑毛猴了。
出事的地点是磨房，月黑人静，他俩还在推磨。麦子籴来了，周屏婷想尽快磨成白面，给留柱改善改善生活，哪怕每天中午吃一顿油泼葱花疙瘩汤也中啊！本来留柱想套毛驴磨面，周屏婷抬了几句杠，担心别人议论，只得人工推磨。
磨声嗡嗡隆隆，张留柱推着推着，突然头晕目眩起来，停下蹴磨道里，说想抽袋烟。
周屏婷正在罗面，住了手说，你一个人担筐出了半天圈，肯定累得够戗，不如咱俩换班，俺推磨，你罗面。
男人在场，哪能让女人推磨呢？
一股风兜地而起，煤油灯忽闪几下，噗一下灭了，张留柱站起身，摸黑去角落里点灯，脚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扑通！跌倒在地。
留柱，咋啦？
两条影子紧紧地纠缠在了一起。
两个月后的一个上午，下着大雨，周屏婷趄在草铺上，满脸愁绪。
张留柱喏喏着，多少吃点，饭快凉了。
没胃口。
是不是圪料个毬了？
你才是头牲口，圪料了呢。
圪料一词是指牲口拒绝吃草料，出毛病了。
张留柱逗趣道，看你面色，红是红白是白的，不像圪料了呀！
周屏婷“吞儿”一声笑了，随之叹口气，俺上月没来好事，这月又没来，八成怀上了。
张留柱喜出望外，兴冲冲去找表弟、村革委会主任熊三江。不一会儿，灰溜溜回来了。熊三江骂他叛徒叛徒叛徒！熊家的脸面让你给丢尽了！一对儿下三烂！开结婚证明？休想！
外面的雨更大了，雨幕遮挡住了近处的房屋、围墙，远处的树木和天空尽皆消失，惟余那道水门帘，扑摔来，扑摔去。风越刮越狂，似乎较上了劲，会在什么时候停呐？
数日后，张留柱和周屏婷双双失踪。
再后来，张留柱的照片上了报纸，配有一篇报告文学《破烂王的发迹史》。周屏婷和一位十岁的小男孩也在照片上，那是一张全家福。小男孩的名字很怪：黑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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