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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溜溜的云(精短故事小说组合)
罗 箫

文人逸事

虫子是“天涯”诗歌网站站长,今年三十有二,写诗十年,省市报刊均未发表过他那怕一个小小的豆腐块,更甭提上国家级名报大刊了。

某作家四十有九,仍笔耕不止,且屡投屡中,每年发表诗歌、小说、散文、随笔等不下数十篇,最近,应虫子电话之邀,偶尔去网上走走,发现虫子几乎天天在线写诗,但似乎太随意了,罗嗦、泥沙俱下,出于对虫子旺盛创作精神的敬佩,也包含有对青年作者的关心、爱护,某作家注册发帖提了几句建议,大意是,多写,更应多读,多打磨,读好作品,朝精辟里打磨。第二天,他又打开网页,竟看到一位注册名为“老八股”的回帖,你的意思,就是按部就班?某作家并非心胸狭窄之人,却被那句话后面的二十多个问号搅得心烦意乱。“老八股”,肯定是暗指自己,什么意思?回帖人是谁呢?

电话响了,某作家拿起话筒,听见里面有虫子的声音,老师,有位网友想见您。

好,你定地方,咱尽快赶到。某作家想趁机解开脑子里那团迷。

与虫子一同等候在“三鲜美食城”的那位靓妹,网名叫飞雪飘红,是“天涯”诗歌网站副站长,高挑个儿,面庞白皙的像棉花,和虫子的粗胖、黝黑恰成反比。

酒过三巡,话题自然扯到了写作上。

某作家问,咱给你回了帖子,见到没?

见到了,老师的话,一言九鼎。虫子打着哈哈。

这么说,你就是“老八股”了?

啊,啊啊,网上咧溜的人多了,管他是谁呢。虫子答非所问。

咱想知道“精练”一词,两位站长是怎么理解的?

虫子喊,服务员,拿餐巾纸!之后说,我觉着对于诗,尤其现代诗,大可不必过于在字面上吹毛求疵,也无须苛求文本的纤尘不染,譬如保罗.策兰的诗,正因为其中有不少杂质,才显得厚重,曲径通幽。

某作家频频顿首,保罗.策兰是一位德语诗人,在德国,有人曾这样说,策兰的诗,即使对于德国人,也是一种外语。但这并不妨碍精练的提倡,集我近三十年的写作体会,无论何种题材、体裁,精练是检验其魅力的最基本标准,前俄国著名作家契可夫有句名言,简洁是天才的姊妹。

虫子打趣道,如果鄙人翻译这句话,会这样说,简洁是作家的小姐。

飞雪飘红憋忍不住,把橙色果汁笑呛几滴。

某作家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一个文学爱好者,最聪明的办法是走出去,请进来,不断吸取营养,而不是捆绑、束缚,将自己封闭在茧壳里。伟人毛泽东曾说过,知识的问题,是个科学的问题,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骄傲。

听老师讲经,难免联想起毛泽东同志最爱吃的红烧肉,肥而不腻,不过,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相对于二十一世纪,怎么着也算老黄历吧?

酒越喝越烧心,某作家后悔不该说恁多话,恁多废话。某些网络里的牛,比咀嚼草料的牛,牛多了去了,甭想试图说服。飞雪飘红真好,好就好在懒怠参与,笑眯眯的,像位坐台小姐!

期间,某作家去了趟卫生间,回来后遭遇两件怪事,一是虫子和飞雪飘红勾肩搭背,正亲热呢,某作家装作去手袋里找东西,发现电话号码本不见了。虫子方才曾打问过当今著名青年诗人西川、王家新、于坚的联系方式,某作家推委说得回家翻看一下电话号码本,这下可好,本子里恁多文友不想疏远也得疏远了。虫子说他和飞雪飘红绝对没拿,还说老师是不是有健忘症,或者喝晕头了,你不是说号码本在家里吗?

早知如此,还不如呆在家多看几页书呢。聚会,聚会,貌合神离,何如不聚?文人相轻,其实是好多半操子文人在自轻自戕,或许,这就是某些成名作家清高的原因?

隔几天傍晚,虫子打电话说想再坐坐。某作家婉拒道,对不起啊,咱、戒酒了。个把小时后,电话铃又响了,某作家瞥一看号码,转头指使小孙子接,就说爷爷不在家。四岁的小孙子壮壮倒也乖巧听话,抓过话筒,奶声奶气地说,喂,找谁啊?爷爷、爷爷说他不在家!

罢 工

宽老汉前脚从县医院回来,二小儿后脚骑一辆本田摩托车就到了老家,他从绑在后座上的纸箱里掏出鸡蛋、挂面、麦乳精和一袋焦炸肉丸,说是媳妇让带回来的。

哥,这是一千块钱,花完了说句话,俺那口子交代再三,爹下月过生日,烟酒盘菜瓜子什么的不用准备,俺全包了,饺子馆关一天门,她也回来,喝杯同心酒。

大小儿眼睛一亮,心说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二小儿简直是另一个人,一个精气神儿焕然一新的人,他坐在侧旁那把椅子上,吐出一个烟圈,又一个烟圈,悠然自得。

二小儿闹了一次大罢工。

关门!不干了!不干了!

媳妇问,为啥?

不为啥,啥都甭问。

能不问吗,这么好的生意,啥也不为,说停就停了?

原因是那天上午,宽老汉高血压住院输液,趁弟兄仨和姐姐妹妹都在场,大小儿说,二老都快迈八十的人了,往后难免吃药打针化验检查输液什么的,依俺的意思,除往常约定好的各拿五百块生活费外,打现在起,弟兄仨每年再预拿一千,年底算账,长退短补。

拿呗!三儿干脆利落地说。

二小儿哼唧好大会儿,才说,俺得跟媳妇过个话。二小儿六年前从农机修造厂辞职,在县城西关蔬菜市场旁边开了个饺子馆,生意挺红火,年收入少说下不来四万,就有一点不好,大事小情媳妇当家作主,尤其是钱,存册密码只有媳妇知道,二小儿甭想私自动一个子儿。

宽老汉见二小儿哼哼唧唧不敢明确表态,那只捉拐杖的手不由摇晃起来,你个糊涂蛋,啥都由着媳妇,把男子汉的脸都丢尽了!混吧你,一辈子甭直腰,活个啥滋味啊!嗯?你这股子不摊也中!就当你娘少尿了泡尿,就当俺压根儿没听见你喊过爹,就当俩老不死的喂狼喂了这么些年,末了又被咬了一口。

谁说不摊啦?瞧您火儿的。二小儿一副蔫不拉几的样子。

晚上回到饺子馆,二小儿把老人瞧病需要弟兄仨预先摊钱的事给媳妇说了。一说三个不中,这其实也是预料之中的事。二媳妇别瞧个头不高,胖得像只滚桶,脑瓜儿比神葫芦都灵动,另外还多出一样儿,小心眼儿,谁别得罪了,她会嫉恨你一辈子,对公公婆婆也是如此。最先是才过门一个月就提出分家,非要住那座四面青瓦房,之后见二老为哥弟盖房死力帮忙就气得呼呼的,再之后是见烦,不见也烦。

没一个好的,咱咋熬过来的?谁帮过一根小指头?摊钱?谁沾老人的光多谁摊,俩闺女凭啥不拿?她们就不是爹娘生的?

二小儿不和她吵,二小儿不是没和她吵过,没有哪次不是被媳妇戳指着耷拉下脑袋了事。

二小儿喝起了闷酒,一瓶喝光了,还喝。

媳妇啪一下拉灭了灯,喝!往鼻子眼睛里喝!喝死你个二老蔫儿!

次日晌午,十点左右二小儿才起床,他把忙碌着的几个伙计叫一块,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媳妇坐在门口择韭菜,听二小儿喊了句,走吧,都走吧!几个人呼啦全走了。媳妇追了几步,连个回头脸子也没捞着。

嘭嘭嘭嘭!傍黑,又有人在敲门,整整三天,门板快被敲破了。

媳妇说,二老蔫儿,俺知道你在想啥,还不是因为俺把钱太紧了?能花就能挣,该摊的咱摊中不中?俺想通了,一家子还是和和气气的好,没有多大的疙瘩是解不开的。存册密码告诉你,XXXXXX,只管取就是。

真的?别反悔啊!

转年四十的人了,谁还骗你不成!骗你,骗你是八条腿爬的!

嘭嘭嘭嘭!老板,老板娘,开门,是我们。

果然是他们,黑糊糊六条影子,他们是饺子馆的两名厨师、四位服务员。

你们咋大黑天的来啦?

老板放假三天,工资照开,说有个事,要跟老板娘您叫叫板,讲定了的,你输了他请客。

好嘛二老蔫儿,这不是拿咱自个儿开涮么?

水 患

三儿专程回了趟老家,为的是接爹去市里住几个月。

宽老汉兴奋得眼睛都细了。

有高楼的地方就是城市。三儿陪爹转了半天,宽老汉不想再转了,眼晕!

三媳妇问,爹,饭菜对胃口不?

不赖,就这顿顿鸡呀鱼呀排骨的,得花多少钱呀!甭因为俺太破费了。

不是因为你,我们平常就这,别家也是这。三儿告诉他。

那样啊。宽老汉想,旧社会地主老财一年也不见得能吃几顿山珍海味,世道变了,变得谁也不认识了。

宽老汉习惯靠墙圪蹴着,吃饭也圪蹴着,捧一只头号瓷碗,呼噜呼噜往嘴里扒饭。习惯穿旧衣服,肩膀头搭一块白羊肚子毛巾,都擦薄了,擦成了土色。习惯没话找话。习惯抽烟。习惯随地吐痰。

三媳妇嘟嘟囔囔,他不听,他爱听常香玉的木兰从军。

三儿只是笑,吭儿吭儿咳嗽,既不提醒,也不阻止。三儿觉着是在自己家里,爹都七十六岁了,委屈谁也不能委屈老人,正所谓积习难改嘛!其实三儿错了,错就错在他太爱老爹了。

半月后,三儿说,爹,我给您租了间房子。

三媳妇说,离市场挺近的,平房,省着您老上下楼。

宽老汉求之不得。五楼,他没爬过山,他爬了半月山。搬到外面住清静自在,上午逛市场,下午还是逛市场,每晚三儿都来小房住,陪他说话,聊陈谷子烂芝麻,扯东家长西家短。

这天早晨,三儿起床一看表,7:30,爹,没时间了,你自己煮饭吧,我得赶紧去上班。

这是一个塑料水龙头,宽老汉捉住上面的圆疙瘩拧了拧,没水,又拧,拧,拧过来拧过去,他见三儿这么拧来着,拧拧拧,哗!水窜出老高,衣服全湿了,水溅在壁砖上,冲下来,地面立即涨成了河。

他想把圆疙瘩再安上去,试几次对不上扣,水太猛了,冲得眼睛生疼,袖筒灌满了水,胳膊冰凉,哆嗦几下,一个喷嚏响亮地打出来,盖过了水声。

宽老汉不得不住手,坐回到床上,把棉袄脱了,穿上当压被用的脏兮兮的灰羊皮大衣。

水涨到拃把高,不涨了。水从门缝往外流,像浇地时一个畦子满了,漫向另外的畦子。

他想不出别的办法。这不是在老家,有废自行车内胎,拿剪子冲成两半,可以把跑水的地方束住,用铁丝捆紧。即使没有皮子、剪子、铁丝,喊几声,邻居无论谁听见都会跑过来帮忙。这里是城市,一个小区住着,碰面不说话,你找谁?你知道谁是谁?

三媳妇!宽老汉知道她就在对面大楼里上班。

站住!干什么的?这是机关!门卫捂了捂鼻子,把他当成了叫花子。

找俺儿媳妇。

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知道名字怎么找?她哪个处的?

不知道,就听儿子喊她小刘。

你儿子在哪儿上班总该知道吧?

市政府。

哦,敢情你儿媳是柳处啊!老大爷,您等等,我打个电话让她出来。

谢谢,谢谢您啊小同志!宽老汉激动之余,抱拳晃了三下。

三媳妇来了,宽老汉分辨得出那急促清脆的高跟鞋声。

爹,啥事啊?瞧你穿得什么,像、像……下半句没嘣出口。

宽老汉把水龙头坏了的事说了说。

那、我也不会修啊。

柳处,要不我去看看?门卫同志说。

算了,我回处给老三打个电话,叫他回来一趟。

跑得水太多,进不了屋,当院里的水漫脚脖了。宽老汉哧跺两下湿鞋,急乖乖地说。

跑就跑呗,全当下了场雨,无非多掏几块钱水费。小柳、宽老汉的三媳妇,还真沉得住气,咯噔咯噔迈着小碎步走了。

水哗啦哗啦往外流,三儿不来,它就不会停止。

几个空塑料袋漂在上面,漂出院门,糊住了胡同里下水道铁箅子的洞眼儿,宽老汉蹲在那儿,用一截锈铁丝,挑,挑,那认真劲儿,像一个孩子在玩游戏。

全当下了场雨,谁能不让下雨呢?但这雨不是雨啊。

宽老汉去巷口买了盒官厅烟,一个打火机。本来屋子里有,他进不了屋,小院里的水已经半尺多深,排水道应该在过道底下,肯定堵了,好在他出门时把枕头下面的硬币抓了几个。早饭没吃成,市场里有几家小吃店,羊肉包子,一块钱三个,再来碗稀米汤,不要钱,等三儿来了再说。

塑料袋睡在墙根,不多不少,二十只,宽老汉数了又数,不会错的。不会再有了,水势未减,水也越来越清亮。烟蒂六只,六加一等于七,宽老汉不糊涂,简单的加减法还是算得来的。三儿还不来。

现在的媳妇啊,简直就是天了,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叫你琢磨不透。宽老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晴空无云,周围却黑黑的。他最终找到了原因,烟囱,钢厂的烟囱,喷云吐雾,把太阳遮暗了,顺眼望去,胡同口窄小的像一块玻璃,仿佛谁在上面贴了一层藏青色绸子似的薄膜。

宽老汉蹲累了,只得让拐杖把自个拽起来,绕地下水道口走动走动。寂静衬托着拐杖的哒哒声,异常响亮。

树影好不容易顺成了南北向,今儿这日头也日怪,慢得像蜗牛。

听声音,地下道也就丈把深,老也流不满,怕是通着滏阳河吧?宽老汉见过那条河,在来时的路上,比老家那条排水渠宽不了多少。水浅浅的,连水草也盖不住。家家户户的水龙头一齐坏,一齐把圆疙瘩拧掉,河里的水就深了。水往哪儿流?往低处流呗!流不动时,就悄没声儿渗进自己的脚印里。

三儿来了。三儿!宽老汉喊了声三儿!宽老汉有点弄不明白,以后几个月都弄不明白,那一瞬间,笑?还是该哭?

哟!跑怎多水?!这臭娘们儿!水管坏了,说得轻描淡写,让我下班回来,坏得这样,这么近,也不过来看看!

三儿的脸一直绷着,气鼓鼓的。

水龙头修好,排水道也捅开了。

宽老汉长出一口气,都怨俺,咋笨的连个孩子都不如呢!

三儿不说话,趄在钢丝床上看天花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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