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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马溜溜的云(精短故事小说组合)
罗 箫

对 过

菊香家座西朝东,东南角是个出头街门,对过胡同那边是妇女主任陈玉美家。

农村人爱串门,所以少有擦黑插街门的,既然早早插了街门,人家一准睡了,即便有一箩筐的话,也只好改日再聊。

夜游神熊四河从胡同南边忽悠过来,醉醺醺地将菊香家的街门阅读多遍,突然清醒许多。不对头!菊香是革命文艺宣传队员,这会儿正在村革委会排练节目,十点以后才能回来,不留门反倒插门,太反常了吧?正狐疑之际,听见脚步响,熊四河闪进对过陈玉美家过道里躲了起来。

啪啪!是看菜园的喜庆在敲菊香家的街门。

啪啪啪!喜庆又敲。

哎!来啦来啦!

菊香娘把喜庆让进去,自己走出来左右瞅瞅,扭回身,哗啦!将街门又插上了。

这更可疑,难道,真是那位过来啦?熊四河一下来了精神,酒也醒了大半。他转身往院子里走,陈玉美正巧从屋里出来。

哟!死四河,抿不出声的,吓老娘一跳。

你出去做啥?

这会儿谁还出去?插街门睡觉呗!

走!跟俺去办件大事!

啥大事?该不会是那位特殊人物来啦吧?

陈玉美所说的特殊人物是县里的走资派二号人物,原常务副县长刘纯。傍黑,包村干部、公社武装部长张大嘴召集村革委会成员开了个跑马会,陈玉美也参加了,并接受了监视对过的重要任务。对过的二掌柜解放前救过刘纯的命,俩人是磕头朋友,刘纯很有可能来对过避难。陈玉美开会回来,去对过串门,扯了会闲篇,没发现异常情况。

一切正常?俺问你,街门插恁当紧干嘛?

陈玉美回答不上来。

熊四河悄声说,你在这儿盯紧喽,俺立马去趟革委会,给三哥、张部长汇报。他三哥叫熊三江,绰号黑老蟒,时任葫芦嘴村革委会正主任。

实际情况是,伤痕累累的刘纯确实躲在对过西屋北里间。刘纯昨晚就来了,在菜园地那间土屋捱到后半夜,才被喜庆、菊香、二掌柜三人连搀带扛弄进了家。这会儿所以早早插街门,是因为刘纯睡着了。对过圈里有头老母猪,睡觉爱打呼噜,制造的动静与刘纯相比差远啦,并且,没学会吹泡敲梆打雷放炮仗。

陈玉美盯着那扇门,心里不由翻上翻下,正没主意呐,老公张耀南趿拉趿拉遛出屋门。

陈玉美迎上去,你不是睡下了,这又起来做啥?

你俩的对话俺全听见了,张耀南说,咱可不能干对不起二掌柜的事,甭提解放前,单在低指标时人家可是没少接济咱。那些年二掌柜荣宝良当着大队会计,逢到青黄不接,自己不出面,让菊香娘给对过送些麦麸混合面什么的,说是借给你们的,时光好了再还,过几年真去还,菊香娘却不认账,几辈子了,你们记错啦吧!哪儿有那档子事!

张耀南说,咱得提醒他们。

咋提醒?又不好明说,好赖俺还是革委会委员。

你只管呆着,看俺的。

张耀南上前敲起了门,啪啪啪!啪啪啪!

无人应声。

再敲,啪啪啪啪!

谁呀?菊香娘问。

啪啪啪啪啪啪啪!

菊香娘战战兢兢抽开门插,没人。出门南北瞅瞅,还是没人。转念飞快回去,哗啦插住街门。

陈玉美听见院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很快又静下来。老头子那招儿还挺灵验,弹枝震鸟,既救别人,也救了自己。

又过一会儿,熊四河露头了。

里面没人出来吧?

没,俺不错眼珠,一直在这儿盯着唻。

那晚没搜出刘纯,只搜出一身血衣服。二掌柜能言善辩,凭啥把俺打成坏分子?就因为刘纯是走资派,才撵他走的,愿去谁家去谁家,俺不能沾一身锅底黑!

张耀南蹴在过道里吃饭,对面过道里,二掌柜坐在马扎上抽烟。只隔丈把宽一条胡同,这边与那边说话的声音听得很清。

这边问,还没做中?

那边答,就快中了。

呼噜呼噜扒几口饭,奶奶的,甭再弄个卡脖儿旱,张耀南说。好像在自言自语。

那边吧嗒罢那锅旱烟才搭腔,可不,这两天斜乎,干热。

张耀南问,你那片自留地浇了没?过好大会儿,听不到回答。抬头一看,那边没人了,马扎也颠儿啦。

吃罢饭,天影影绰绰黑了,仍不见二掌柜端碗出来。陈玉美喊他回屋,他说要在过道里吹吹风。

陈玉美扔给他一把蒲扇,吹风?吹热风吧你,还没屋里阴凉呐!

张耀南仍在等,每到饭做熟,菊香娘搬出那张小饭桌,这边与那边就有的唠了,今儿有些怪,对过的饭老做不熟。

陈玉美的肥胖在村里数头份,个头又矮,粗短,躺在屋当地那个破凉席上,像麦场上的石磙。她不停地摇着扇子,仍通身冒汗,索性去过道水缸舀半盆水,想冲冲凉。

屋里的!张耀南不像别人,把老婆、孩儿他娘挂在嘴上,他轻易不喊,遇有大事才喊,喊一声屋里的,意在引起陈玉美的高度注意。

陈玉美停止了舀水。

屋里的,对门可能在搞啥小动作。张耀南爱把偷偷摸摸,不大正常的活动比喻为小动作。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人,隐在黑影里,不出声的话,外人会以为墙根那儿是个筐篓或树疙瘩之类的东西。

你是说,刘纯又来啦?陈玉美想起了一年前的那次大搜查。

不是那,是咱村的人,好几个,去了对过,神秘兮兮的。

都有谁?陈玉美警觉起来。

章元,会来,李大,老常,还有仨人,看不大清。

从哪边过来的?

有南有北。

陈玉美脑子里推了会儿小磨,一拍大腿,哟!差点误大事,天要变了!

你听天气预告唻?

方才你不是预告过情况了么?

俺?你是说,他们在开黑会?

嘘!小声点,有话屋里说去,可不敢让对过听见。

好好的,二掌柜胡扎腾啥?张耀南是个本分人,在他的印象中,二掌柜慈眉善目,与邻里少有磕绊,无论见到谁,不笑不说话,咋冒起尖来啦?

陈玉美说,自那次搜查扑空,黑老蟒把二掌柜关了三天黑屋,二掌柜就变得不好捉摸了,离咱也远啦,有两回,他正和谁说话,俺一走近,就打住,扯些不咸不淡的。

咱没做对不起他的事呀?

他大概以为俺是黑老蟒的红人呢。

你也是,太拿黑老蟒当回事,像个石磙子,一天到晚绕着碾轴转,巴结不够似的。

还不是为了俩孩子。陈玉美说得是心里话,他们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前年去县修造厂当了工人,二儿子十九岁,暂时去了公社拖拉机站,都是沾了陈玉美当干部的光。

陈玉美坐卧不宁。

俺得出去一趟,要么夜里准失眠。

又去找黑老蟒?

俺愿找谁找谁,碍你啥啦?

你你,你是俺屋里的。

屋里的咋啦,就得拴你裤腰带上?

就你那体重,拴裤腰带上,想把俺坠死哟!

陈玉美瞟一眼对方的麻杆细腰,笑得浑身抖颤,反正俺得出去!

张耀南紧跟着出门,见屋里的进了对过家,提着的那颗心暂时放了下来。

好大会儿,屋里的才出来。

回到家,陈玉美长舒一口气,俺没进屋,把菊香娘喊进饭棚拉呱了一会儿。瞧,俺出去对了吧?

咋,探听出虚实啦?

可不,后天要搞选举,俺跟菊香娘打了保票,明儿就串连姓张的十几户,都给菊香丢豆子!

这么说,菊香有可能当一把手?

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菊香想不当也不中。

不就代替熊瞎子当个把月队长,抢收工作干得漂亮么?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更不知其三。刘纯解放了,恢复工作了知道不?县革委会副主任,主抓工农业生产,响当当的第三把,能不给下边递句话?事情就那么赶巧,公社的项主任在菊香上高中时是县一中的工宣队长,今儿中午还在一队和社员一同吃忆苦饭。全社多少生产队,为啥偏在一队吃?选举的事怕也是那会儿透漏的。这不是天时地利?再呢,菊香既然和尾巴订了婚,李家肯定会大力支持菊香,加上你方才说那几个人,靳姓,荣姓,常姓,大户眼都有代表来,这不是人和?

现下时兴突击提拔,咋又返祖搞起民选来啦?

顺水推舟呗,不搞生免硬罢,黑老蟒就是咬碎门牙,也只得咽肚里,交给自个儿的肠胃消化了。

真想不到,一个姑娘家,起来怎快。

搬起石头砸自个儿脚掌,都是黑老蟒和张大嘴胡搞瞎闹的,充横撑,耍二百五,硬要把二掌柜打成坏分子,划进“黑五类”那个圈,这不是往绝路上逼人吗?不反才怪!再呢,菊香聪明过人,没准儿真是块当官的料。

你既然去了,咋不跟菊香说道说道?

她不在家,菊香娘说菊香撂碗就去奂云家了,俺估计,待会儿菊香就会回来,她人小鬼大,能不和那些急先锋碰碰面?

那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张耀南眨巴眨巴眼,俺有一事不明,菊香娘不憨呀,她咋一下子就给你透底儿了呐?

俺把去年春那晚大搜查前你啪啪啪敲门,变着法儿通风报信的事说了,还告诉她,也就十来分钟空挡,熊四河回来就没机会了,菊香娘激动得不行,一个劲说谢谢谢谢,那回真帮大忙啦。你说,俺再问啥,她能不照实吐啥?

这才是好钢用在了刀刃上,哎,我说屋里的,要不,咱这就去张姓本家转转?

转转呗,横竖睡不着。

南边晃来一道手电光,待人走近,不出所料,果然是菊香。

陈玉美明知故问,菊香,咋从南边来啦?

俺去奂云家来,你俩出去串门哟?

哦,到张姓本家转转,给他们打个招呼。

要不要带手电?

不用,熟门熟路,脚知道把人引到好地儿上。陈玉美毫无意识地冒出句双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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