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ft
home
p13
www25
《今天》文学杂志网络版
线
《今天》杂志今天要闻今天推荐李雾点评专辑诗歌散文小说纪实文学访谈评论


残 雪
陈 谦

我开始后悔,全因为自己管不住自己,一不留神,竟卷入了本是萍水相逢的丹文的感情旋涡。现在绝对是三十六计,逃为上上计。我避开丹文的目光,弯腰去拉行李箱的拖把,扯了几下才将它扯出来。我尴尬地看看丹文,她却有点凄凉地笑笑,将照片慢慢放回她的军棉衣内袋里。我掩饰着说,听你讲那些故事,我以为他是个很阴郁的人呢。其实他看上去很精神,简直有点意气风发呢。丹文伸手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说,那时他刚拿到来美国的签证,现在想起来,那应该是他一生最得意的时刻吧。听了这话,我马上联想到逸林的假学历,心里有点慌张,好像丹文手里捏着了我自己的把柄一般,不敢去答她的话,支唔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好了,再见了,阿兰。这一路多亏有你,真是奇遇。丹文递手过来,我们的手就握在了一起。我没想到她的手这么瘦软,很单薄的一把,让我一惊,心里生出极深的伶惜,一时竟有点不舍得放开,挣扎着想:该不该告诉她?

终于,丹文冰冷而坚硬的执著、她口袋里的枪、她手上的刺青、逸林不可弥补的历史性的过失可能对他的前途造成的致命伤害,吓住了我。我放开了丹文的手。丹文──,我随即轻叫了一声,却又不知接下去该说什么。丹文点点头,看着我,等我的话。丹文,我在想──我在想,生活里很多已经丢失的东西,就是能找回来,你也会发现其实已经全不一样了,都变味了,真没什么意思的。你如果到了那儿找不到他,就赶紧回纽约去吧,明天才是我们活着的理由。我很喜欢美国人的一句话:最好的报复,就是生活得更好,你……

报复?我说到了报复吗?丹文盯着我的眼睛,表情有些无辜又有些嘲讽地打断了我的话。她将棉衣披上身,我注意到她的脸色在灰蓝的灯下显得疲惫而苍白。她朝我淡淡地苦笑了一下,说,谁又不知道时光飞速走远?可总会有些人被留在过去的。说着,她轻咬着嘴唇,摸了摸她棉衣的口袋,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冷漠。

你能不能给我留个地址?我问。丹文想了想,摆摆手,说,如果真是有缘,我们自然会再见面的。而且说实话,我自己也说不准我最后会安顿在哪里。你保重吧。丹文的冷淡让我相当失望,只好讪笑一下,客气地也说了保重,提起行李,转身离去。刚走出两步,便听到丹文在身后叫,阿兰,阿兰。我停下来,看她。丹文背着她的大双肩包,有些吃力地倒退着,说,你也帮我留意你们学校,看胡力在不在哪儿。说到这儿,丹文突然伸出右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手枪的样子,朝我站立的方向一点,说,你如果见到他就告诉他,我在找他。说完,也不等我回话,摇了摇手,转身径自走了。

我站在那儿,脑袋不由自主地晃动起来,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耳根烫得难受,视线有些模糊。我赶紧坐到边上的坐椅上,闭上眼睛,想休息一下,却烦燥得很。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可又不能想明白该做什么。坐了一会儿,我忽然有非常强烈的冲动:马上给逸林打电话。想到给逸林打电话,我的视线又有一阵短暂的模糊,我起身到卫生间用冷水洗了好一阵脸,情绪才平静了下来。从卫生间里出来时,车站里的广播响了,说因为西北部普降大雪,有一些汽车班次被取消,我注意听着,我和丹文的班次都将按时出发,便松了一口气。我找到公用电话,拨了逸林家里的号码,可一直都是忙音。我将电话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直打到手都有些发软的时候,才拨通了。

"HELLO!"话筒里传来逸林的男中音,是他一贯的从容不迫。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话筒,眼前晃出逸林在木棉花前意气风发的年轻面容,还有他的小胡子。逸林,是我,阿兰、阿兰啊!我对着话筒压低了声说。你没事吧?正等你呢,路上还顺利吧?雪一直很大啊,你现在哪儿呢?逸林的口气很关切,一句接一句不紧不慢地问着。

我在斯波坎,我一边说,一边瞄了瞄手表。大概还有二十分钟就要上车了,十点左右能到。明晚就是平安夜了,唉,我叹了一口气,转眼去看窗外。对面街市上的几家快餐店闪烁着零星的圣诞灯饰。真的下雪了,薄薄的积雪开始在路边堆起。我忽然有些心悸,这样的情景让我想起了昨夜的冰山镇。我再一眨眼,看到街对面灯光不明的暗处,似乎有个女人的身影在晃动,我将脸贴到玻璃上去,再看,又好像没有什么。你怎么啦?逸林在电话那头警觉地追问。我,我,我们还是快点到西雅图去吧,我将手按到胸口,语无伦次起来。逸林便叹了口气,说,还提西雅图。你说怎么就这么不巧,先是你那边给风雪耽搁了,今早我起来刚送车子去保养换油,许梅在加州的妹妹就十万火急地来电话了。你猜怎么回事?在那儿探亲的许梅母亲腿摔断了,可老太太上了石膏就闹着要马上回中国。医生不同意,说至少要观察一两周。老太太这边呢,就是不认这理,说是想着要花那么些钱,头就发晕,大吵大闹要马上坐飞机回国去。这不,许梅只能赶飞加州救火去了。西雅图是去不成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过在莫城过节也不错,老崔让我们到他们那儿吃火锅,他在地下室建的小电影院已经完工,可容几十人一块儿跳舞呢。总之你平安回来就好。

啊,啊,我听着,心里拧起了结,我忽然有点害怕回莫城了。至少是现在不想回。都是不祥之兆啊。你看,连许梅的母亲都赶在这时摔断了腿。西雅图也去不成了?下面是什么?可是不回莫城,我上哪儿呢?这么晚了,跟谁联系呢?我的脑袋此刻是一团浆糊。阿兰,你怎么啦?逸林的声音大起来,在那边催问。没什么,就这样了,我回来再说吧,我颓丧地说。逸林说,你可能太累了,等下上车后睡一睡,我去接你。再见,我木讷地挂上了电话。出来的时候,已经到点上车了。

到莫城的时候,已经是夜里近十一点。莫城的灰狗车站在城里一条僻静的街上,由一个来自巴基斯坦的家庭经营。男主人早年在爱大留学,毕业后不好找事,就盘下了灰狗在镇上的经营权,靠它养活一家老小。他对外国学生很友好,哪怕是自己少赚些钱,也总是尽量给他们提供优惠票价。

我一下车,就看到了站在门外的逸林。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羽绒衣,朝我摇摇手,微微地一笑,趋上前来接我的行李。我的心"突、突、突"地跳着,不敢去看逸林的眼睛,只是跟在他身后,下意识地四下张望。快上车吧,挺冷的。逸林将我的行李搁到后车箱里,哈了一口气,搓着手朝我叫。嗨,不冷,比起冰山镇,Nothing(没事儿)。我故作镇静地说,却总觉得腿脚有点不听使唤,磨磨蹭蹭了一阵才坐进车里。车子开出车站时,我看到并没有可疑的车辆跟踪我们,才放松下来,将身子靠到椅背上。

莫城的灯火比冰山镇亮多了。可是街道同样是非常空旷,难得见到人影。跟开学时总是闹哄哄的情形成了鲜明对比。但我还是觉得很安心,毕竟这是我非常熟悉的地方。我看着窗外,由衷的说,回家真好。逸林笑笑,说,是啊。你看上去很累,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我仍然回避着他的目光,带点生分地应着,是啊,真是太累了。

逸林和许梅的家,座落在爱州大学校区边缘的山坡地带,在莫城属于中等偏上的住宅区,有山景、校景和市景──当然,莫城只是人口数万的大学城,所谓校景、市景,只是一些零散低矮的建筑而已。学校里很多建筑是彻夜灯火不熄的,夜景还挺好看。因为离学校不远,住在这儿,就是没有车子,上学、购物仍很方便。逸林的太太许梅是生化系的助理教授,跟在林产化工系当助理教授的逸林一样,正在争取终身教授的资格,为了写出一篇又一篇有质量的论文,经常在实验室里熬通宵,生活非常简单。招个房客,一来家里显得没那么冷清,二来他们两人都不在家时,还能有人给看门,让他们觉得放心些。

我住的是依坡而下的地下室。说是地下室并不准确,因为我的房间有一扇门能通往外面的斜坡,那儿有台阶通到坡外的马路,两旁种着繁茂的常青杜松,我一般从那儿进出。我有自己的卫生间,一个非常简易的厨间,有一个单薄的可收缩屏风将它跟我的卧室隔开。我有自己的冰箱,可以用微波炉热点食物什么的,如果要做大菜,油烟味就会充满我的房间,所以我一般会到楼上逸林他们的大厨房去烧菜。厨间有一扇门,通到洗衣间和杂物间外的过道,从过道向左拐,就有楼梯通到楼上一层逸林他们的卧室和书房。他们的客厅、起居间和厨房是在二层,因为是依坡而建的房子,从外面正门进入,是先进二层,从那儿到卧室和书房去,要下楼。

客厅和起居间都有很大的落地窗,从那儿可以看到很漂亮的风景。秋天的时候,远处的缓坡上,农民的麦地便染成金黄。风吹过时,麦地顺着山坡变幻出不同层次的金色,海浪一样无边无际,衬着无云的碧空。屋后的院子是坡地,有几棵高大的雪松和枫树。许梅和逸林不在家的时候居多,起居间是我活动最多的地方。

逸林再忙,也没忘用彩灯将将屋檐装饰起来。许梅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女人,在我看来,她比逸林还要努力。许梅的话不多,在这个家里,大小事情,她都甩手不管,全由逸林在那儿操持。作为家里的女主人,许梅很少出现在锅台前,她似乎只会□那种糊糊一锅的杂烩菜,并自我解嘲说那是她在北大荒年代养成的口味习惯,看她吃起来倒真也是津津有味儿。她一年里也不会去逛几次商店,聊到镇上比较大的几家百货店,哪家在镇里哪儿,她都搞不太清楚,连衣裳也是逸林买来什么她就穿什么,给人的感觉真是个对物质生活没有什么要求的女人。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她曾经跟我说过,她的第一次婚姻失败,就是因为她太没有女人味。离婚后,儿子跟了她前夫住在杭州──那里也是她的家乡。提到孩子,她会流露出伤心的神情,可是很快便能自己消解说,其实这也好,要是跟着我,恐怕会吃不少苦,光是生活上,我就不如他爸会照顾他。可这是本性啊,许梅跟我说。我为这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可是要改,真的很难,许梅又说过。许梅在北大荒插过八年队,从她的皮肤你就能看出,她吃过多少苦。我曾经想不明白,逸林怎么竟娶了这么男性化的太太,还有点为他遗憾。但他们的感情虽没有年轻夫妻的那种甜蜜劲儿,给人的感觉却一直挺和谐,各有各的事业,相互都很独立,又彼此支持照应。而逸林对自己需要照顾这么多的家庭琐事,从无怨言。现在知道了逸林曾经有过的故事,我似乎有点明白,逸林跟许梅这样一位常人眼里没有什么女人味儿、却在生活里给足了他空间的太太相处,为什么能有一份从容了。

屋里暖气很足。逸林很周到地为我准备好了下汤面的材料。等我洗了澡再上来,一碗热腾腾的海鲜汤面就摆在了餐桌上,绿油油的生菜放在上面,让我味口大开。逸林是广州人,在吃上从来不会马虎。一碗面,也必定是用鸡汤烧出来的。待我坐下,一应小菜随即就递了过来。我谢过逸林,甩开了平时会特别注意的进餐仪容,呼哧呼哧地大口吃面喝汤,好不过瘾。吃着吃着,忽然想,难道以前丹文是这样照顾他的吗?丹文甚至专门说到,她连一碗面都舍不得让逸林烧啊。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去看逸林,逸林双手抱在胸前,很满足地在看我吃面,见我忽然斜眼打量他,便有点尴尬地一笑,说,你慢慢吃,吃好了就休息去吧。我在跑一个实验,得去看看。说着,就拿起钥匙,穿上羽绒服,走了。

(一) (二) (三) (四)(五)(六) (七) (八) (九) (十)

 
p6
news
jintian journal
book series
jintian people
editorial team
selection
letter from editor
readers feedback
related links
submission
subscription
contact
p23

今天视野
| 版权声明 | 今天杂志 | 读者留言 | 投稿 | 订阅《今天》 | 联系我们
Copyright© 2000-2007, jintian.net, All Rights Reserved.
 
spac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