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雪
陈 谦
丹文也曾反抗过,可是母亲会哭,母亲一哭,丹文就没有了主意。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母亲说。言简意赅。到了青春期,母亲的意志,忽然成了丹文心里最重的负担。丹文将这负担在心里扛着,到了大学里,已是不堪重负。她□慕学校里的同龄人,他们来自五湖四海,远离父母,过得自由自在。她虽说是首都的孩子,可被母亲牢牢拴着,记事以来,从没出过北京城。这样的生活经历,让丹文混迹在同龄人,心里总有些自卑,久而久之,竟有些不合群。到了大三那年,学校里的同学开始流行在假期里结伴全国各处旅行,丹文跟同学都有些隔阂,人家热热闹闹三五成群地纠集着准备出行,丹文却没事人一样地又一次落了单。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真感觉坐不住了。她回家跟母亲说,她要出去走走。母亲先是不同意,见丹文没有退却的意思,母亲大概也意识到,女儿毕竟大了,便改口说,要去一起去。丹文在那个夏天突然有了豁出去的冲动,她坚持要独自出一趟远门,母亲不依,她便开始吵闹,还摔了家里碗柜里的东西。青春期的火山岩浆吓着了母亲。母亲终于松口让她在暑假里南下,去广州的姨妈家住一段。
丹文的姨妈在粤大教书。在那个长满了柠檬桉的校园里,丹文遇到了胡力。我一见到他,心里就想:这是我生命中的贵人──丹文说。
漫长的暑假里,如果不出游,没事的时候,丹文便到校南园的实验楼里去听日语带子,看日语片。丹文在大学里学外语时,被分到日语班。按她母亲的意思,她毕业后就到日本去留学。留学的路子母亲已经打通了,就从航天部的口出去。将来学成回国后,就到航天部研究院工作。
语音室在实验大楼的五层上。丹文按姨妈的指点,总是将自行车放到地下室的大厅里。一来免日晒,二来也安全。那时,大学校园里老闹自行车丢失,有时即使整辆车不被偷,座垫或车铃也会不翼而飞,让人徒添烦恼和不便。
丹文很快就注意到,在地下室过道深处,每到接近傍晚的时候,常常会传出手风琴声,悠悠的,有时是《鸽子》,有时是《三套车》、《喀秋莎》,还有《敖包相会》。那都是很老的歌子,是属于丹文母亲那一辈人的吧。每次听到琴声,丹文总会停下来,往楼道深处望去。那是一个长长的走廊,白天并不亮灯,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半截露在地面上。南国夏季的烈日,折射进来,能照出空气中厚重的浮尘。那里潮闷的空气中,常夹着化学品的气味。偶尔有一两个人影,在走廊两侧时开时关的门口外活动。姨妈告诉过丹文,那里是化工系的实验室。然后有一天,丹文听到了《草原之夜》。反反复复的,是那句"姑娘就会来伴我的琴声"的旋律。这旋律深深打动了丹文。她想起母亲多次说过的,当年在莫斯科大学,母亲想家的时候,最喜欢听的就是这首歌。在远离北京的南国潮热的夏季傍晚,在黯淡的地下室大厅里,母亲的旋律使丹文眼里突然盈满了泪水。她忽然觉得孤独、想家、无助。后来丹文每次到实验楼去,已经不是为了那些间语言室,而是为了那楼道深处的琴声。在一个雷雨初停的南国午后,丹文站在地下室的大厅里,忽然意识到,已经有好些天没有听到琴声了。梳着两条长辫,穿着白色的确良短袖衫、黑色春纺绸长裙,踏一双白色塑料凉鞋的北京女孩儿丹文,迎着过道里扑面而来的潮热水汽,吞吸着愈发浓烈的化学品的刺激气味,慢慢走到了楼道深处。在那里,丹文遇见了穿着半旧军衣的胡力。
丹文出现的时候,胡力正在他窄小而整洁的办公室兼卧室里修理他的电风扇。为了通风,他的房门大开着,他抬眼见到倚门而立的丹文时,很淡地笑笑,然后点了点头,就象在跟一个常来串门的老朋友打招呼,连拨弄电扇零件的手,都没有停下来。后来胡力告诉丹文,停止拉琴,是因为不再觉得郁闷。而那时为何郁闷,胡力却从来没有解释过。
那个傍晚,丹文留在胡力的办公室里吃了他用电炉煮的方便面。胡力比丹文大八岁,那时是粤大化工系化学工程实验室的实验员。他有一双深沉的眼睛,看上去有点忧郁,丹文这样说。其实并不是忧郁,是抑郁。丹文又说。然后她问我:你相信一见倾心的感情吗?我摇摇头,不敢肯定。丹文不需要我肯定,只顾自己说,经历过的人,都会信。我就信的。
胡力回城前,在海南岛建设兵团里割了七年的胶。他总是喜欢穿军衣,那是建设兵团的制服。虽然他们曾经是军队的编制,其实他们从来没有戴过领章帽徽。丹文强调胡力喜欢常年穿军装时,我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她的军色短棉衣。
胡力是非常有才华的人,丹文说。可是在文革后七八、七九年的头两届高考时,他因为要服侍当时在作化疗的父亲,没有去报考。父亲病逝后,大学却不再招收二十五岁以上的人了。胡力最后读了粤大三年制的实验员班,拥有大专学历。毕业后留在学校里做实验员。胡力是心有不甘的,他一直在努力,苦思积虑地想着怎样才能扳回这人生里落后了的一程。
丹文喜欢听胡力的琴声和故事。在胡力面前,她竟变成了一个多话的人。她发出的笑声是那么响亮、无忌,常能吓着自己,让她忍不住会摸自己的喉咙,似乎要印证那陌生的女声真是从那儿发出的。我其实哪里是个自闭的人呢?丹文轻松地想。丹文后来就乾脆每天都来找胡力。胡力的窗子半埋在地里,从那儿看出去,是南国疯长的茅草,青绿青绿的,好像会滴出油来。更远处是相思树。胡力的办公室里架着一张行军床,他常睡在这里。他的床头、桌上堆满了书,他有很多跟丹文的经历截然不同的青春故事。他和同伴们在丹文这个年纪上,已在海南岛的深山老林里垦出了上万亩的胶林,肩背手扛地在山区建了好几个水电站。胡力在丹文心里成了英雄。丹文有一次又提到这个话题,说到她对他们的□慕,胡力便说,你真是个孩子,那些年代,尽是悲剧。他一边说,一边翻出一本陈旧的《人民画报》,里面有一组关于他们兵团的报导。胡力指着一幅采胶女战士的画面,嘴唇哆嗦起来。丹文凑近了看,照片里那个穿一身没有领章的军装、腰间扎着皮带、头顶戴一盏割胶灯灯的姑娘,长了一张团团的圆脸,调皮地扬起眉毛,瞠着带有笑意的双眼,抿紧了厚厚的嘴唇,看上去十分的稚气,稚气里透着青春逼人的气息。胡力的手在那照片上不停地滑动着,喃喃地说,她,她叫阿芳,我们一个排的,一起从广州去的海南,真神气啊,多好的一个女孩子。唉,就在这张照片拍下不久,她凌晨上山割胶,迷路到一个山谷里,在河边的草丛里让金环蛇咬了,让人发现时,人都僵黑掉。最后一句,胡力说得很慢,听起来有力无气,丹文却已听得满面苍白。
丹文想,经历过那种磨难的人,内心一定积蓄着巨大能量。她意识到,在她如今的生命中,只有胡力的能量,能够跟她母亲的抗衡。她想逃离母亲,可是没有母亲,她也没有了主心骨。她是不能没有主心骨的,所以她要抓住胡力。她那时常想,她南行几千里来到广州,原来为的就是这个相遇,胡力真是自己生命中的贵人。在胡力简陋的屋子里,两人聊天儿,唱歌,听琴,有时也出去散散步。饿了就坐到胡力的自行车后架上,三拐两拐出了校园的南门,到小菜场里买些鲜肉、果蔬什么的,回来丹文便用电炉烧面、或者稀饭、小菜,慢慢便有了点过家家的意思。
在回北京前夜,丹文在幽黑的过道里从背后抱住了胡力。她靠在他的背上,鼻孔里是化学品和湿汗混合在一起的异味,丹文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它让她心安。丹文这时说了她爱他。胡力由她抱着,许久才很轻地说,你真是个孩子,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好好回去上学吧,你的前程不在这里。丹文哭了起来,她搂着胡力的脖子。她懂他的意思,她总是小心地回避着胡力跟她学历不等这个事实,胡力这样说,只能让她更加心痛。她说,我只是爱你,别的我不管。胡力没有拒绝,也没有承诺,只是沉默。
丹文回到北京后,想胡力常想到心口发疼。世界里的一切都退开了,只剩下那个会拉手风琴的大学实验员。她每周给胡力写一到两封信,她在信里跟胡力说,她想清楚了,她这一生,只要陪伴他的琴声。胡力很少回信。通常是收到三五封,才回一封,而且很短,总是避开丹文的"爱",去谈生活里一两件琐碎的事情。丹文被这样倾斜的感情折磨着,上课总在开小差,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躲在被窝里哭。好不容易熬到寒假,丹文就跟母亲说,她要再到广州去。干什么?母亲非常诧异。去会男朋友。到了这时,丹文觉得她没有什么可以畏惧的了。母亲听了丹文的恋爱故事,发作了心绞痛。母亲从医院出来,揣着药就跟着丹文一起到南方,见过了胡力。开始胡力并没有承认他们的关系。可当他听到丹文的母亲说,他应该为了丹文的前途,放弃丹文时,胡力反倒清楚地表了态:这是我们的人生,要由我们自己作主吧?
丹文大学毕业后,没有按母亲的安排──先到航天部的研究院念研究生,然后转往日本留学;而是考到广州的华南工学院读研究生。丹文的母亲,因此得了轻度的忧郁症。
而那时的胡力,已经找到了新的人生目标:他决心到美国去留学。他说只有这样,他才能赶上去。他那么心高的一个人,哪里愿意认命。胡力开始准备TOFEL和GRE。丹文就一夜夜地从华工溜出来,为他找资料,录带子,洗衣买菜,还学着象广东人那样给胡力煲汤煮宵夜。生活上的事情,全部包下来。说到这儿,丹文苦笑着加了一句:就是连一碗面条,都舍不得让他动手下啊。丹文到了那时,已经没有心思念书了,她满脑子就是要嫁给胡力,做他的妻子。她后来开始在胡力那儿留宿。在八十年代早期,对在校研究生来说,未婚同居仍是大逆不道的事情。丹文常常彻夜不归,引起了系里的注意,被辅导员约谈了多次。
胡力没有本科的学历,可要到美国念本科,不说难拿签证,就是去了,对胡力这样的年纪,也太耽搁了。胡力是有实力的,他在学校里参加了那么多的课题,系里教师们发表的很多论文里,都有胡力的大贡献。他不再需要浪费生命。他和丹文反复商量的结果,是对他的学历进行改造。他们找来胡力系里学生的成绩单,照着打了一份。丹文出去,请街边的艺人刻了粤大的公章,由她亲手盖到成绩单上。胡力考下TOFEL和GRE后,请在香港的一房远亲作了经济担保,开始发信联系美国的学校。整个事情很顺利。胡力很快就拿到新泽西一所学校的入学通知书,他要去那里攻读化学工程硕士学位。
一个人的命运,说改变就改变了。胡力拿到通知书的那天,跟丹文说,我成了一个新人了。 正在这时,丹文发现自己怀孕了。这是没法向学校交代的事情。丹文就说,她要退学,将孩子生下来。胡力不愿她退学。丹文哭起来,说,可我总不能挺着个大肚子去让学校开除吧?何况,孩子......胡力便静下来,许久才说,我很希望我们是对得起你母亲的,真的,这事你让我好好想想,也许能有个两全之计。丹文却没有多想,话就出口了:我母亲那儿,也只能是那样了。为了你,我反正是已经辜负她了。胡力一下就站住了,声音高起来说,你不要总是这样说,为了我,为了我。我又为了谁?那是第一次,胡力发作成那样。丹文说,我总是这样说吗?胡力铁青着脸,又加了一句,你还总是说,你是为了爱!随即用手捂住了脸。丹文就作出了决定,去做人工流产。我那时真没意识到,其实他是一拿到签证,就变脸了。丹文回忆到这儿,加了这样一句。
丹文瞒着胡力,由表姐陪着,坐车到顺德的一个小镇上,在表姐当年插队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所在的小卫生院里,做了人流。八十年代初,这是大事情。不幸的是,手术没有做好。丹文回到学校,就发展成大出血,送到医院急救,事情终于败露。丹文因为已近毕业,学校只作了留校察看的处份。丹文母亲听到消息,心绞痛发作成了心肌梗塞,幸亏送医及时,才抢救过来。丹文赶回北京的时候,面容惨白的一对母女含泪相看,长时间无话。母亲最后说,我也想通了,胡力说得对,那是你们自己的人生,你们自己作主吧。你早晚会懂的,婚姻这东西,不平等是最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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