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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 雪
陈 谦

直到若干年后,我读到美国著名作家菲利普□罗思(Philip Roth)的小说《人性污点》(The Human Stain),当我看到故事叙述者的感慨:"我所做的仅仅是(在孤独时)寻找一个朋友,满世界的恶意却汹涌而来"(I did no more than find a friend, and all the world's malice came rushingin.),我才深深地理解了,那个时刻,我的泪水到底是为何而流。

那个白天我都在收拾自己的屋子。我虽还没有具体打算,但已经作出了离开的决定,所以把该扔的东西都扔了。薇薇打来了电话,她当天傍晚就要飞往加州去了,让我送她去机场。我也许会搬过你那儿住几天,挂电话前,我说。薇薇愣了一下,马上说,好啊好啊,其实如果你愿意,在找到工作之前,你可以跟我分租公寓,反正你很快就要走了,挤一下没关系的。薇薇的确是善解人意。我由衷地谢了她。

去机场送完薇薇回来,我到超市里买了洗衣粉,然后去吃了份快餐,又转到系里看了看,回到家时,已经是夜里九点多了。家里没人。我洗好衣物,回自己的屋子里刚坐下,就接到了本杰明的电话,他跟我说了很多在硅谷公司做事的好处,我说,只要是个合适的工作就好了,我现在就需要一个工作,我又加了一句。你怎样变得这么快?发生了什么事?你还好吧?本杰明在电话里担心地问。没有,只是不想再等了,太多雪了,太多了,我有点语无伦次起来。本杰明在那头说,那就好,加州的阳光多好啊!然后他又说,等节后一上班,他就让人事部门安排我飞加州面试。

我放下电话,心情轻松多了。洗完澡出来,就听到了楼上快速的脚步声,咚咚咚的,是两个人。逸林和许梅一边压着声争吵着,一边走进家里。我掩上门,靠着椅子坐下,不耐烦地摇了摇头。只是丹文去哪里了?丹文呢?竟然没有一点音讯。我忍不住又想。楼上传来了许梅的尖叫声,她昨夜开车出去,到现在才回来,听起来象是换了个人。真象个疯婆了,我皱了皱眉毛,想。逸林却也不示弱,我依稀听到了他的喊声。两人扭打起来了?荒唐,实在是荒唐得可以。够了,够了!我焦躁地在屋里踱了两步,一眼看到今天白日里收拾出的几包行李,心情又烦燥起来,是该走人了,我想。这时楼上又有响声,似乎是谁在摔东西。干什么干什么呢?至于吗?两人难不成真要打起来?我不耐烦地拿起电视遥控器一按,十点的新闻刚刚开播。我点着遥控器,开大了音量,新闻主持人的播报声盖过了楼上的噪音。

我陷在椅子里,漫不经心地看向电视屏幕。这时,电视镜头一个切换,画面上出现了一辆陷在普城郊外湖边狭谷雪中的车子。记者说,因为下大雪,通往这个谷地的路是架了封锁栏的,今天下午普城里几个到这一带越野滑雪的年轻人,看到了车子后箱盖边飘着的红色围巾,才意外地发现了这辆车子。"红围巾"这个词,一下抓住了我。我跳起来,凑近了电视机看。电视镜头摇近了,那是一辆老旧的棕色TOYOTASR5双门小跑车。那条被车后箱盖夹住、在寒风中飘摇的红围巾,是那么的眼熟。镜头拉得更近了,我看清楚了围巾两头中国灯笼式的须节,这分明就是丹文脖子上围着的那条!我弯下腰来,双手扶到了电视机上,心里叫着,是丹文!肯定是她!

血冲到了我的脑门,一阵阵的眩晕,迫使我闭了一阵眼睛,再张开时,电视镜头转到了车厢里。车子的方向盘、仪表盘上,有一些由血冻成的冰血块,前车窗上,还有一些血点。电视里又说,由冰血的状态看,应该是草草处理过的现场。有消息来源指出,这是一辆前两天在普城被人用七百美元现金从车主手中买走的旧车,而警方目前尚未透露具体的信息,只是呼吁知道线索的民众,打电话给警方报案。这时,电视屏幕上出现了一串电话号码。我往后退,又跌回到椅子上,大气也不敢出。犹豫了一下,双手震颤着握到电话上,可是很快,却又放开了。

楼上此刻静得一点声息也没有。他们为何所撼?丹文吗?血块吗?

以现在的状况看,丹文,是丹文出事了!流了血之后消声匿迹,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我急得又是一阵眩晕。谁干的?谁?我再一次张开眼睛的时候,被这个问号缠住了。我感到喉咙里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一股股的黑血从胃里往外冒。胃烧得慌,伸手到舌头上一刮,却什么也没有,可是将手指搁到鼻尖一闻,分明是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我靠到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可仍是满目的血红。血飞洒到了前车窗上。想象在那个瞬间,一定是血溅四方,雨点一样的"滴滴哒哒"在空中作响。然后,落下,流淌,最后结成冰。红色的冰,一块一块的,天暖起来,又会变成血流,再一次漫流开来。那是丹文的血。她的脸色总是那么苍白,血不会很多吧?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丹文,你走过万水千山寻来,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你见到逸林。你亮出了你的刺青,那是一只刻在你生命里的狐狸。你对逸林说,你要剜掉它!从你的身体里剜掉它,那是要出血的。在那个时刻,你的声音肯定很高。就像你那天夜里跟我通话的时候一样,你一见到他,你就无法自控。你威胁了他吧?那是你最有力的一击:你要用逸林自制的历史的炸弹,轰倒他在新大陆建起的事业大厦,让他做不成他想做的人。你盯着他的眼睛说,Youarenothing,nothingatall!枪是不是这时卷入的?你掏出枪了?枪在你的手里,那是个绝对的威胁。不管你是要自杀还是要杀他,逸林都不可能不扑过来。你们在窄小的车厢里扭打起来。你的手被逸林牢牢握紧,命运再一次被操纵,你只能崩溃,最后一搏,失手抠动了板机。可是在搏斗中,子弹却打到了自己身上。

或许是逸林干的。他失踪了两天一夜,有足够的时间计划和行动。丹文以如此偏执的方式出现,肯定让逸林意识到了致命的威胁。他不能不防。虽然我真不愿意想象,那会是逸林的蓄意谋杀。可事到如今,我对这个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几年、我曾一直视为可敬兄长的男人,已经没有了信任。像他说的那样,我只是房客,别的什么都不知道。是啊,我哪里又知道什么?更不用说他这个人、他的内心了。现在看来,他做什么、怎么做,都是可能的。逸林要做掉丹文,他开了枪。丹文来不及反应,就倒在了血泊中。

许梅呢?许梅也失踪过一天一夜。以她回来前后的情绪反应、逸林与她的失态争执,她极可能去见了丹文。情敌相遇,份外眼红。许梅要保的是她的婚姻、她丈夫的前程、名誉──这是她、他们最在乎的东西,她不愿意失去任何一样。而丹文一定觉得,许梅对她所要的WHY答案,是多么地难以理解。两个女人在极端情绪化的状态下,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枪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可能是丹文的,也可能是许梅带去的。我现在只知道结果,那就是枪打到的是丹文,因为许梅跟逸林都活着,刚才,还在楼上争吵、打斗。

也许我想得太复杂了,其实可能仅是丹文自己选择了自杀。在见过逸林之后,她得到或没有得到她想要的WHY,都变得不再重要了。她太累了,已经没有勇气也没有欲望再走回去。她曾经说过,经历过逸林这样的男人,"你还能对人类有信心吗?"这个问句回响在她的心头已经多年,现在,丹文大概有了答案。她将车子开到雪原里,举枪自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不,这似乎不太可能,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应该可以见到她的遗体。噢,也有可能,一枪下去,并不是致命的,丹文后悔了,她甚至可能想到了我说过的话:"明天才是我们活着的理由。"她爬了出来,在雪地里爬着,想要求救,却倒在了雪地里。一两场大雪过来,将她掩埋了?

我坐直了身子。是啊,丹文如果死了,她的遗体在哪里?如果是他杀或在争打中失手误杀,那遗体肯定是被人处理掉了。处理?被他们处理了?我屏住了呼吸,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绷紧起来,有一股内力,在身体里游走,马上就要将我的身体撕裂开来。我伏到了椅子的扶手上,呜呜地干叹着,喉咙里似乎又涌出一股股的血流。

这时,我似乎听到从洗衣房方向传出响动声。我跳将起来,压抑着不敢叫出来,双手抖着,紧紧地揪住了毛衣的领口,身体靠到墙上,双眼直盯着那扇通往洗衣房的门。我看见那扇门象是被一只因为乏力而无法自控的手,突然地推了一把。我的眼睛都不敢眨了,我感觉到那扇门朝我这个方向发生了变形,好像一个人的身体都侧靠了上来。我甚至已经看到,我的门口已经给推出了一条缝。我的嘴张开了,憋足了的气正要从口腔、鼻孔里释放,突然,那门上的开缝,又给拉合上了,"喀嗒",极轻的一声,是门锁跟门扣的绞合声,紧接着是一声极轻、一声稍重的撞墙声,象是一具受伤的身体,在窄小的楼道里歪跌着挣扎,竭力试图不弄出任何声响。我看到了!我听到了!我的脚在发抖,是不是幻觉?是不是?我吞着气,自问着。我的双臂无法自制地张开来,紧贴到墙上,想要抓住什么。感觉所有的内脏都停止了工作,它们象鱼儿一样,正快速游离我的躯体。我的身躯变成了一张薄板,紧贴到墙上,我恨不能立刻嵌进墙里去,然后失去知觉。

屋里的灯突然灭了,室内一片漆黑。四处一片死寂。我闭上眼睛,用头往墙上轻撞着,使劲提醒自己忍住、忍住,再忍住,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响。我在黑暗里闭眼站了一会儿,刚刚平静下来,就感觉听到了门外有移动的响声。听啊,你听啊,我对自己说,慢慢抬起了头,侧过头来,将脸贴到了墙上。那是一个女人极轻却缺乏节律的脚步声,她踩着我的心跳,在黑暗的楼道里挣扎着拾级而上。我再也无法自制,转过身,连大衣也没披,摸黑着拉开了侧门,慌乱间蹬了一双网球鞋就直往屋外的雪地里冲去。

我踩在到冰雪上,彻骨的冰寒立刻传到了心尖。球鞋底很滑,我没有站稳,一脚就滑了出去,整个身体倒到了雪地上,沿着门外通往房后的斜坡下滑。几次挣扎着站起来,可是刚跑出几步,就又倒下来。我很快就滑到了坡下的雪林中。我知道,雪林的外面是一片平缓的坡谷地带,我一心想奔往那片开阔的雪原。冰雪已将我那双并不防水的鞋子浸湿,我的脚开始麻木,再也没有力气支撑我的身体了。我跌到了雪地上。天上又开始飘起了雪花,我的意识慢慢清醒过来,心里想,再累也不能睡过去,一睡过去,那就完了。眼睛一下子开,一下子闭,很快,漫天的雪花,就变成了血雨,扑面而来。我淌在血泊中了,我想,然后闭上眼睛,侧过脸去,就这样不知在雪地里躺了多久。我的衣裳湿透了,意识才被冻得恢复过来。我挣扎着爬起来,艰难地顺着来路,慢慢地爬回到坡上,远远望去,逸林家的房子仍陷在一片黑暗之中,仿佛被那个女人的双脚塌平了一般。

我转过身来,哆嗦着开始在风雪里跋涉,直往薇薇的住处走去,我知道,她还有一把钥匙,搁在她卫生间朝外的小窗台上。一路上坡下坡,我嘴里咕哝着:我只是一个房客、我只是一个房客……

当天夜里我就发热病倒了。倒在床上之前,我给同课题组的美国同学安妮打了电话,请她第二天为我去取行李和车子,并代我在屋子里留下了钥匙和当月的房租。美国人真有美国人的好。安妮看着面无人色、语无伦次的我,只有关切和配合,却不追问事情的原委、细节。

我躺着病床上,最大的挣扎是该不该给警方打电话。整个事件带给我的震惊,让我几乎失去了对其中各种细节真伪的判断能力。因为自己的率意而引来了丹文的这一教训,让我的神经变得十分过敏,以往听过的美国司法制度的瑕疵给当事人带来的伤害,被我在脑中无限放大,在意识到自己无法对整个事件和各当事人作出理性的思辩时,我选择了暂时沉默。

如今我不时会想,也许正是当时对沉默的选择,注定了我一直走不出那个雪地冰天。

两天之后,我飞去加州。从此,就留在了加州明媚的阳光里。这是长年无雪的地方,它隔断了我跟寒冷的联系。

我再也没有跟逸林、许梅联系过。我也从来不打听他们的消息。可是丹文却没有离开我,她一直轻行在我的梦中。也许这正是她的希望,她最后跟我说的话,是这样的:记住,你从来没有认识过我,所有跟我有关的事情,都是你的一个梦境,你最好忘了它。

只是那场遭遇成了梦魇。它不需要被想起或忘记,它发生。

(2003年8月12日夜 定稿于美国硅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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