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雪
陈 谦
那夜的火锅吃得很过瘾,筵开三大桌,用的是老崔从四川背回来的麻辣火锅料。满屋子热气腾腾,大家喝酒聊天,然后打牌的、搓麻将的、看录像电影的、唱卡拉OK自娱的,各得其乐,孩子们更是大呼小叫地在楼上楼下到处乱跑。最后,老崔在新落成的地下室舞厅点上几十管□烛,光影摇曳间,一派群魔乱舞。直到凌晨二时,方曲终人散,各自归家。
回到家中,跟同是情绪很高的逸林道过圣诞快乐之后,我回到自己房间。因为喝了不少酒,跳舞又跳得兴奋不已,接着还喝了很多咖啡,我毫无睡意,兴奋地在屋里哼着歌,打开电视。
这时,电话铃响了。HELLO!我拿起电话,兴奋地应着。 一阵沉寂。HELLO!我又叫了一声。电话里传来丹文平静、冰冷、却是一字一句的声音:原来是你! 丹文,你是丹文!我跳起来,下意识地冲到窗口边上往外看。窗外一片漆黑。我的小腿有些打抖,说,丹文,你误会了。我都看见了!你真会装啊,真是老天有眼,怎么就让我碰上了你呢。她又说,这回口气变得有些凶狠起来。我想像她说这些话时,五官可能都歪了。丹文,你在哪儿?我平静下来,问。 你说呢?丹文冷笑了一声,反问我。我听得寒从脚起,我知道她会很快挂断电话的,也鼓了勇气马上说,丹文,你不是说你只要一个WHY吗?我帮你问过了,这里面,并没有一个简单的WHY。
你也配!这个问题得由他当面给我一个回答。我要找的是他,胡力。哼,他居然还改了名字。荒唐!丹文咬牙切齿地说。没等我回答,她在电话那头冷酷地说:只要他还在喘气,我就能嗅着气味找到他!丹文!我压低嗓门儿叫了一声。那头回以短暂的停顿。电话在我手里微抖着,脚尖无法自制地在地毯上磨擦起来。我鼓着勇气说,你知道,擅自跟踪盯梢他人是违法的。丹文很不屑地一哼,说,你还威胁我?笑话!我用得着吗?你得记住,我是走过万水千山的女人。要在这么个指甲大的地盘上找一对来自中国的狗男女,呵。她竟然轻笑了一声。我还未及作出反应,丹文在电话那端冷笑起来,说,你就那点城府,还真讨人可伶。一看到他的照片,就给吓成那样,再弱智的人,也不可能错过这条线索。这一带有几所大学?到科德林再一扑空,就是用脚趾想,也能想出应该到莫城来看看你!嗨,就凭你那点儿胆水,当初你倒敢做,也敢跟这种狡猾的老狐狸搞在一起!
你绝对是误会了!我叫了起来。你听我解释,我仅仅是逸林的房客。说到这儿,许梅的名字跳了出来,我犹豫了几秒,决定跳过她。丹文沉默着,显然在认真地听。你们都是──,我心里想说"好人",可是话到嘴边,心里梗了一下,感觉怎么也说不出口,便掩饰着说,都是跟我那么有缘的人,在这样的时候,我真的很希望能帮你们做点什么。电话里是一阵沉默。丹文显然有点松动了,不再就这个问题和我纠缠。 我双手都握到电话上,不知道应该怎么往下劝她,我听到了自己牙齿咬合的声响。他很快就要混上终身教授了,不是吗?丹文不管我,开始自说自话。真不赖啊。说到这儿,她忽然声音高起来,并带上了哭腔:可是他是心虚的,你看他照片上的那双眼睛!听丹文的口气,仿佛她就站在我身边,正在给我指看逸林的照片。我的汗毛倒竖,下意识地转过头去,快快地扫了一眼我的屋子。
屋里暖气很足,房顶的大灯雪亮;电视里演着场景喜剧,背景里观众的笑声此起彼伏。这是我的城堡,它是温暖安全的,我的神经有些松驰下来。你看他的眼睛!丹文这时又叫了一声,是相当神经质的叫喊,尾音升上去。
丹文,你真的误会了,我们不在一起......我说。丹文并不接我的话,她显然是陷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太知道了,他今天手里握着的一切,是沾着我青春的血泪的!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但情绪因此倒镇定了下来。丹文!我低声叫。丹文便停住了,话筒里传来她的喘气声。现在时代不同了,你得往前走哎,我说。那些事情,听起来简直就象前世一样。对今天的中国孩子,因念研究生期间和心爱的人未婚同居被开除、失去前途的故事,听起来也是天方夜谭了吧?
我这样的古董,本来就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我又哪里在乎这个属于你们的时代!丹文的口气有些软下来,听起来还带些感伤。我便接着说,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放下它吧。
历史!这就对了。我也愿意我是生在今天这个时代啊,可是我只能从历史中来。伪造的历史成就了今天的他,也能毁灭今天的他!丹文的情绪显然有些失控,话音传过来,震得我的耳膜发痒。毁灭?她说了毁灭!我立刻想到了她怀里的枪,赶紧说,你冷静点,你一定要冷静。我都听出了自己的颤音。
丹文沉默片刻,才说,你真还是个挺善良的姑娘,我愿意相信你说的是真的:你不是那个与狐共舞的女人。如果你说的是真话,看在你一路对我的友善和照顾的份上,我要劝你一句:你应该尽快搬走。啊?──我哆嗦起来,说,你不要太冲动了,你千万别干出什么傻事!你现在的状态真的很危险!你一定不能轻举妄动,你现在哪里?我可不可以去看看你?说着,我都要哭出来了。笑话,只需要一张邮票就能解决的事情,我会浪费子弹吗?丹文竟然读出了我脑袋里的内容!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哼,他不是做了新人了吗?他不是在新大陆上建起他的事业大厦了吗?他拿到来美国的签证时,曾经得意忘形地跟我说过,一个人,他想是什么,就能是什么。我要让他知道,一个人,如果他选择了做坏人,他最终只能什么也不是,Nothing,nothingatall(什么也不是)!我只要写封信告发,他的大厦就会轰然倒塌,就这么简单。
丹文,你千万要三思。这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我还想说,你会毁了他的。可是,我忍住没将这敏感的字眼说出来。谁开玩笑了?丹文口气有些无辜地反问。你不是说过,你只要一个WHY吗?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我的语气镇定下来。丹文却忽然在那头压抑着抽泣起来:我一看到他,我一看到他......丹文泣不成声起来。我能想像她的感受,鼻子也酸了一下,说,你哭出来,哭出来会好受一些的。我话音一落,她那边的抽泣声却立刻停住了。一个短暂的休顿,我试探着又说,就算你对往事不能释怀,你或许可以试着宽恕他?
宽恕?他也配!丹文不耐烦地打断了我,话锋一转,声音很轻地说,阿兰,我必须走了。我未及答话,她又追加了一句:记住,你从来没有见过我,所有跟我有关的事情,都是你的一个梦境,你最好忘了它。说完,她在那头将电话掐断了。
要出大事了!我想。身体瘫软下来,往床上靠去,却靠了个空,顺着床沿滑坐到了地毯上,手里还握着的话筒,传出空洞而寂寥的嗡嗡声,反衬着屋角电视里轰传出的又一阵狂笑。梦境!这一切都只是我的一个梦境?如果它真是,该多么好啊。我的胃有一阵短暂的痉挛,摸索着站起来,挂上了电话。看看搁在书桌上的表,已经是凌晨近三点了。我想到了逸林,到了这个时候,我觉得至少应该让逸林知道丹文已经来到莫城。
我喝了一杯水,关掉电视,屋里顿时让寂静填满了。实在是太静了,让人能够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又要下雪了。我站在屋子的中央,给自己打着气,然后壮胆打开了通向楼梯的门。洗衣间和杂物间深处,漆黑一片,让人心惊。我赶紧去开灯,手刚按到电灯的开关上,忽然想到丹文可能就在离我们很近的暗处窥视,便马上松开了手,就着墙角暗暗的夜灯,摸黑往楼上走去。
上到一层,楼梯转角直对着的是一个不长的走廊,走廊的右边尽处是主卧室。左边有一间是客房,另一间是书房。我平日绝少走进这走廊深处,那是逸林和许梅的私人领地。在这个不寻常的夜里,面对着这段短短的走廊,我犹豫了一下。走廊的墙脚边两盏小小的夜行灯,放着幽幽的暗光。主卧室的门关上了,门的下沿,有一线温柔的光亮溢出,逸林可能只开着床头的台灯。隐隐约约,我能听到逸林的话声,他显然是在打电话。
我下意识地将双手交叉起来,直抵着脖根往下压着,想使自己镇定下来。因为用力过度,我有点头晕的感觉。我强迫自己站下来,待呼吸稍为平静一些,才鼓着勇气轻轻地移步向前,朝走廊尽处走去。
你母亲……你去得真是对的……靠近主卧室门口时,我听到了这几个关键词,他是在跟许梅聊天。接着,是轻轻的笑声,他居然还在笑!那笑声让站在幽暗灯影里的我毛骨悚然。他的声音更低落了,然后是几声轻笑。这次的笑声有些暧昧。我抬起来准备敲门的手,便放下了,感觉很不合时宜。轻轻地转身,摸索着出来,下楼,躲回到自己的屋里。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妥,便写了一张字条:逸林,有急事找你,见字请速找我!阿兰。然后又蹑手蹑脚地上楼,逸林还在电话上。我蹲下身子,将字条从逸林的门缝里塞了进去。转身下楼时,我听到了逸林屋内电话的振铃声。我回头看一眼逸林的房间,屋里的灯已经灭了。多么短的间隔!是丹文了吧?我缩着脑袋,扶着楼梯的把手,几乎是滑步而下,一进自己的房间,马上关牢了门,关了灯,跳到床上躲到被子里去了。
脑袋有些昏沉,可是迷迷糊糊却怎么也睡不踏实,蒙着头,在被子里翻来转去。大概到了凌晨四点的光景,我似乎听到了上面车库里传出引擎声,我糊里糊涂地揉着眼睛,待反应过来,披着被子跳下床去,冲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往外看,除了屋外杜松在风雪中摇曳的枝叶,别的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有点恍惚起来,梦境,那是我的一个梦境?我撑着重重的眼皮,喃喃着倒回床去,要下大雪了!我又自言自语了一句,撑不住就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了上午近十一点。一张开眼睛,我就忆起了昨夜的事情,一骨碌跳下床,草草洗漱之后,就往楼跑去。上到一层时,我一眼看见,主卧室的门开着。大雪天里,天光很暗,走廊上有点阴森森的。逸林!我试探着叫了一声。没有应声。逸林!我一边向前走去,一边战战兢兢地又叫了一声。来到门边一看,我的字条不见了。屋里也没人,我的嗓门儿大起来:逸林,你在吗?还是没有回答。我转身出来,向二层上冲去,边跑边想,逸林也许在楼上煮咖啡、做早餐?可是楼上也没人,死一般的沉寂。屋外沉暗的天光,从落地窗帘的边缘泄入,让满室整洁的静物,带上了一股神秘深邃的内涵,看在眼里,我大气都不敢喘出。我折返楼下,眼前闪出的是好莱圬悬疑片里常见的血腥场景:男主角或女主角倒在血染的浴缸里。逸林!我的声音带上了悲情,直往主卧室的浴室里去。浴室里乾净芬芳,雪白的暗花浴巾,整齐地挂着,我鲁莽闯入带上的风,让它们的边角微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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