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 雪
陈 谦
这是一个在现实世界里我极力想要忘却的故事。然而,它总在我的努力几乎要成功的时候,突如其来地在梦中寻来。它以银白世界里一抹纯粹的鲜红,将我围堵在幽远的寒冬,一次一次噩梦重温。每一次,梦境都结束在相同的地方:我看到衣衫褴褛的自己光着脚丫在林海雪原里一路狂奔、最后倒在血泊中。又一场漫天大雪,迅速将我掩埋。在我雪地上奄奄一息的意识里,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虚渺而寂寥。静得让人似乎又听到了那串在雪夜里轻轻地踩着我的心跳、在漆黑的楼道里拾级而上的脚步声......
每一次从梦中惊醒,我都感觉到黑夜的心脏里埋藏着丹文那双幽深的眼睛。汗流如注的颤栗里,我一遍遍听着暗夜悠长的探问:你看清楚了吗?你真的看清楚了吗?那个在梦里躺在血泊中、最终被大雪掩埋的女子,真的是你自己?我不敢回答。我不愿回答。唯有沉默。在沉默中,战战兢兢地迎接这个无法忘却的故事,再次寻访我的记忆。
初遇丹文的那个雪夜,跟今天已隔有八年的光阴。更因其间曾有过轰轰烈烈的世纪交替,时光隧道里折射出的所有场景,已浮漫起前世般晦暗的清黄。我习惯了在这抹不开的清黄里回望。
那是圣诞前夕。一场多年罕见的暴风雪,使美国西北部及北落矶山脉沿线的空中交通完全中断,也使从爱州大学飞来地处黄石国家公园北面、蒙大拿州腹地深处蒙州大学冰山校区面试教职的我,滞留在小小的大学城里。
我在美国西北部已度过了五个雪季,但还是第一次见识那样狂暴的风势、恶劣的气象。一眼望去,小镇上空暗无天日,满目的铅灰。鹅毛大的雪片,在长啸悲鸣的风声里漫天翻飞,落下来时,竟象大小刀片,麻利地直往人的皮肉上割划,让人疼不胜疼,虽未致窒息,但心脏竟是一阵阵麻□。风横扫过来时,就是咬紧牙关,也能感到一把把冰冷的利剑,直插进喉管,进而翻搅人的五脏六腑,然后直捣双腿、脚跟,好像在剥离你的骨肉。偶见的路人都弯下腰,让风雪撕扯着,一抽一抽地在雪地里蹦哒。高高矮矮的雪松红杉,在雪地里看起来一会儿顺时针转,一会儿逆时针转,成了被暴风狠抽的大小陀螺。不时还有折断了的枝叶,被卷起,高扬,然后四散在雪地上。飞雪打到车窗上,伴着清脆的"辟啪"声,立刻在玻璃上散成冰片,阻碍视线。初雪时,"轰轰轰"喘着大气满城奔跑的扫雪车,这时也消泄了战天斗地的气势,一辆辆就地趴下。只有稀稀密密地在雪山下腹地里散开的大小建筑,是人类最后的城堡,它们披挂着厚重的银装,安静地任由雪打风吹。
按原定的计划,我应在面试后的第二天一早飞回爱州。我与在爱州大学任教的房东逸林、许梅夫妇约好,一起开车到西雅图去。在我毕业离校前,我们都希望能一起过一个难忘而轻松的快乐圣诞。爱州大学所在的莫城,离西雅图是六小时的车程。我们的计划是我到家的当天下午,休息一下就开车上路。面试完毕的当天下午,在环境工程系系主任费里教授的安排下,系秘书凯茜为我打了一个又一个的电话,直到傍晚,才确知空中交通在两日内仍无望恢复,我当即决定选择当时出入冰山镇唯一的公共交通工具──"灰狗"长途汽车。
冰山镇的"灰狗"车站就在我住的旅馆对面不远处的一个汽车旅馆里。我第二天清晨四点去到那里的时候,很多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已经上车了,车厢里满是咖啡的香味,热气腾腾。已经很多年没坐过"灰狗"了。我挤在这些同龄人中,有些兴奋,感觉也很踏实。我的行李很简单,只有一个小旅行箱。我的坐位在比较前,并且靠窗。这时外面又起风了,呼呼呼的,听得让人惊心。又要下大雪啦,有人在叫。管它呢,上了路就好了,听气象预报,往西走,情况会好起来的,有人答说。所以还是越早上路越好,赶在风雪来到之前,走出去远一点啊,又有人接话。我看看窗外,天还黑着,眼皮就觉得重起来,便靠到椅背上,心里想着,现在看来,从冰山镇坐回爱州大学所在的莫城,怕还不止十二个小时,路长着呢,便迷糊起来。
后来就听到车子轰隆隆地响起来,可是好一会儿都没有开。我闭着眼睛,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声催促司机快点开车。司机似乎在说,还有人没到,这大雪的天里,大家都不容易,还是等等吧。似乎是又等了一会儿,人们开始不耐烦起来,我朦朦胧胧听到有些高声的责备。又过了一阵,就听到司机在叫,快,快!我们已经误点了,全车人都在等你!这时全车的人都伸长了头颈,连我也张开了眼睛,直起身子,好奇地要看看这是怎样一个姗姗来迟的家伙。
竟然是一个脸色苍白的、看上去通体阴寒的中国女子!不知为什么,我就认定她是个中国女人──虽然我知道,美国生活着来自亚洲各地的人们。
寒气从她的嘴里一股股地冒出来。她咬着嘴唇,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全车厢,冷漠里带着些许歉意。当她的眼光最后停在我身上时,我朝她浅浅一笑。但她只是沉静地迎着我的目光,脸上没有一点表情。稍顷,她似乎还用了一点力气,盯了我一眼之后,将目光转到了车厢深处,并不理会我隔着距离送去的友好信号。可几秒后,显然是因为忍不住,她又抬起头来,直直地望向我。这次我看清楚了,她的眼睛细长,鼻子直挺,脸色青白,适中的嘴唇带着被冷风吹过后充血过度的鲜红。她的个子偏高,身形细弱,整个人看上去沉静、冰冷。我可不喜欢这样冰冷的女人,我在心里跟自己说,然后将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我注意到她脚下搁着一个很大的军绿色大双肩背包,上面搭着一件橄榄绿棉短大衣。她穿一件很长很厚的浅米色宽松毛衣,下身却是一条印着大朵咖啡色花卉和橄榄色枝叶的厚灯芯绒长裙,蹬一双深棕色的靴子。她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束起,看上去有点凌乱,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在这暴风雪乍停的清晨,我们两个在异国僻远小镇上邂逅的中国女子,就这样挑剔地打量着对方。
后来丹文跟我说,她在那个瞬间,其实是有点震惊的──我当时自然是没有看出她的震惊。你的气质让我想起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她说。其实丹文不老。我遇见她的时候,她应该只是三十出头。我是不同意她的说法的。我怎么可能像她?她的苍白、冷峻、消沉、游离、阴郁,都是我那时状态的反义词。但我觉得她的说法又很有趣。总是有人说我像他们的熟人,我跟丹文说。是吗?丹文听了并不深究,只是不经意地应着。是真的,我的房东男主人就说过,他之所以决定将房子租给我,是因为我让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女朋友。我后来记起,丹文听到我说这句时,看我的眼神里,忽然泛起了温柔的光芒。
她一上来,车门就关上了。见是一个女子,人们都安静下来,不再计较。 女子这时开始移步,往车厢后走去。车子在这个时候开动了。
车厢内的喇叭里响起司机语调平静的话语:"我们这就上路了,愿上帝保佑我们的旅程吧"。我下意识地掉转目光,望向前车窗上端的大反光镜。头发花白的大个子司机被镜子映出的表情其实相当紧张。在拉开车档的短暂间隙里,他猛踏了几下油门。大马力的汽车发动机发出了底气十足的"轰、轰、轰"声。在寒冬早晨的黑暗里,它呼应着外面时高时低的风声,很有几分悲壮。车子接着晃了一下,显然是出了车站,转上街道。车内的照明大灯突然关掉了。因为没有准备,没有人事先拧亮阅读灯,车厢里立刻陷入一片短暂的漆黑。灰暗的街灯打照进来,车厢里是一片黑影憧憧;而我旁边座位上的年轻美国男生,已打起了轻轻的鼾声。
我回转头去,紧张地伸长了脖子,从高高的椅背顶端探出小半个脑袋,向车厢深处窥望。我无法确定那个中国女子的位置,可却有一种直觉,她很快就会有所动作。就在这时,车厢最深处、靠卫生间门侧对面的座位上,站起了一个人。我的眼睛已经开始适应车厢里的黑暗,我能分辨出,正是那中国女子的身形。她走到通向卫生间的过道,推开了卫生间的门。微弱的灯光从卫生间里散出。借着光亮,我仍看不到她的脸,但她左侧面一把散乱而下的长发,让人感觉到她深深的疲惫。她穿着厚重军棉短大衣的身影,很快闪进了卫生间。我注意到,她推开门后,额头顶到在门上,很短暂地停靠了一下,然后才走进去,将门反锁。
车厢里有人拧亮了阅读灯。我的精神有些松驰下来,转眼再去看身边那个美国男生,发现竟是个相当健壮英俊的小伙子,一派阳气十足的样子。我在心里一笑,靠到椅背上。其实那个中国女子看起来还正常,我在心里跟自己说。可是,咦,车里暖气这么足,她为什么还穿着那么厚的棉大衣呢?我自问道。够了,你太夸张了,自从来到冰山镇,你的心智都出问题了,你现在已经成了不大光明的窥视者,我在心里责怪自己。好了好了,就要离开了,我有点惆怅地望向窗外。天色比先前微亮,怕是又要下雪了吧,我想。我注意到前车灯打照到的路牌,显示我们很快就要上高速公路了。
再见了,冰山镇。我将额头贴到玻璃窗上,可什么都看不见。我心里的感觉有点复杂,到现在为止,我其实还是不太肯定自己对冰山镇所持的真实态度。于是我便进一步在心里设问:如果蒙大冰山分校给你这个职位,你会来吗?如果你来,你能够在这样的地方快乐地生活吗?再转过头来,眼皮就耷拉下来,很快迷糊过去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惊醒过来。发现邻坐那位英俊小生,正轻摇着我的手臂。我一面恍惚地"啊、啊"应着,一面懵懵懂懂地坐直了身子。请原谅,他说。他的话音未落,我一眼看到站在过道上,微侧着身子朝我打量的那个中国女子。英俊小生很快地指了指那女子,示意是她在找我。我的神志清醒过来,竟然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咚"的急速心跳声。我使劲咽了两下口水,双手扶到前排座的椅背上,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从容一点,然后朝中国女子点点头,同时不自然地咧了咧嘴。
外面已经下起大雪。风大得让人甚至能感觉到车子有点飘,给人一种坐在船上的错觉。因为坐得靠前,更因为车厢里那一片黎明前的沉寂,前车窗上的大雨刷与玻璃高频率的磨擦声,听起来特别清晰。每个间隔里短而尖锐的尾声,"吱、吱"地,让人头皮一阵阵发紧。在车里零星亮着的几盏阅读灯打出的浅桔淡光里,中国女子披着橄榄绿军棉衣的身影,看起来非常虚幻。她朝我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是友善的,却没有笑意。我注意到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那双细长的眼睛微微眯着,使她的阴郁里染上了些许的柔色。我叫丹文,她声音里藏着隐忍,很轻地跟我用中文说。是咬字清晰的北方口音。她也没有作任何试探,就跟我说了中文。
啊,啊,你好。我向她点点头,有点紧张地回答,却忘了作自我介绍。 打扰了。她又说。同时扶了一把前面的座椅,身子还晃了一下。她披在身上的军绿色棉衣在这时滑了下去,她赶忙去扯它。我不经意地一瞥,看到她右手腕上有一个刺青。棕黑的一小团。直觉告诉我,那是一只小动物的图案。她身上竟然有刺青!我走神一惊,她的袖子就滑了下来,在这短暂的间隙间,我没有看清那是只松鼠还是猫,或者是只小狗儿?
丹文没等我回答,又开腔了:你有没有带止痛药?我头疼得厉害,吐了一下,缓解了点儿,可还是不行。说着,她皱起了眉头,表情相当痛苦。我发现,她右眉里藏着一颗不小的痣,使她从侧面看上去,别有味道。她是个挺好看的女人,我想。只是没有好女人该有的温润,我在心里又评论了一句。我那时年轻,绝少尝到头疼的滋味,自然没有随身带止痛药的习惯。真对不起,我没有止痛药。我话一出口,看到丹文很痛苦地蹙起了眉头。连我身边的美国男生,也注意到了她明显的不适,赶忙问:Are you alright?(你一切都好吗?)还好,丹文先说中文,然后赶紧又说,I'mOK,thanks(谢谢,我没事)。同时抬起手来,去揉太阳穴。 我赶忙起身,说,你进来坐一下,我帮你去问司机,车上应该有常用应急药品的。丹文偏开了身子,让我走到过道上,然后跟在我身后,说,是吗?她的口气听起来颇为惊讶。这让我意识到,她来美国的时间一定不太长。
(一)(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