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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边界:沈苇的诗歌地理学

发布: 2010-4-15 19:38 | 作者: 耿占春



       小说具有地理学的某些属性:小说的世界涉及到背景、场所、视野,涉及到众多的风物和展开它们的地平线。而诗歌的感知与修辞想象——就像沈苇的作品,则向我们揭示一个地区的意义,表达诗人独特的空间感受,以及地方在形成主体的意识结构中的建构作用。他的诗歌不仅揭示出一个地方的历史性和社会性,深刻地挖掘一个地方的自然历史所蕴涵的美学意味以及道德内涵,还展现了自我逐步地把外部空间改写为自我的疆域的构成过程。这是沈苇的诗歌值得关注的理由之一。对他所生活的区域的深入理解和区域感受的挖掘,构成了沈苇诗学中充满情感认知的“诗歌地理学”。也许有一天,他的诗篇不仅是诗学研究的课题,而且也可能成为人文地理学的研究课题,将人的感受作为中心议题之一的人文地理学。正像人文地理学者所意识到的,地理景观的含义无法用数据来恰当的表达,由数据描绘出的地理缺少了由人亲身感受所产生的丰富内涵。而沈苇的这些诗歌揭示了诗人与地理之间充满感染力和激情的关系。
       
       地域的意义——对于人或同样对于诗人——都不是因为它是决定论的,只是因为,经验的形成总是在一个经验环境中,我们的感受与情感也不是在纯粹的思想中产生,而是在一个产生它的事物秩序中。就像“观念”这个词语所提示的,原初的意念总是在“观看”中所产生的。思想有它的可见性,和一种视觉上的起源。是地理空间中的某些事物、形态与事件唤起了这些感受。要探究和描述这些感受就要恰当地描述产生这种感受的具体事物及其形态。描写经验就意味着描写产生这种经验的经验环境,对感受的描述就是描述感受在其中形成的感知空间。这既是一种对经验与感受的表达方式,也是检验经验与感受的真实力量的方式。没有经验环境就没有真实的经验,没有描述感受产生的事物秩序,感受就是空洞无物的概念。因此,诗歌的地理学一方面是关于情感(经验)的认知,经验的场所、经验自身所包含的地理因素为情感表达提供了修辞,另一方面,诗歌的地理学涉及到空间、场所与事物的意义,它是关于地理对人的经验的构成作用,以及地理空间对主体意识的建构作用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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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人和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是一种伦理和道德的关系。这不仅意味着他必须接受这个地方的秩序、传统和伦理约束,也意味着他对地方性的事物拥有许多个人传记色彩的记忆,一个人对出生成长之地的经验首先是一种与个人传记经验密不可分的、充满利害关系的道德生活体验。某些空间秩序及其事物见证了他的个人记忆,他亲历的事件,他的快乐和痛苦。随着岁月流逝或移居他处,伦理关系和道德体验也会变成审美经验。正如沈苇写南方故乡的那些诗篇。而作为一个旅居者或旅行者对他移居别处的地方构成的首先是一种美学关系。自从八十年代末沈苇大学毕业从江南移居新疆——这也是他诗歌写作的真正开始——西域既是他的居住地,也是他旅行的地方。西域对初到此地的诗人来说首先呈现为一种美学现象。他首先感知到的是景观与自传经验的可分离性,正是这种可分离性产生了审美的空间、陶醉与想象力。
      
       古道湮没,楼兰的蜃景灿烂一现,
       香喷喷的妃子何时告别了喀什噶尔?
       天鹅成群结队回到美丽的巴音郭楞,
       它们去过的世界我一无所知,一无所见。(新柔巴依,8)(1)
      
       景观对于他的观察来说首先是一种视觉对象,这个视觉对象与个人的传记经验是彼此分离的,甚至直到相遇的那一时刻,被观察的对象与个人传记记忆之间没有任何经验性的关系。所谓人与世界之间的美学关系,主要是通过目光建立的联系。在他较早期的诗歌中,诗人通过想象的爱、通过追思在瞬间建立个人与一个地方的关系。在《诗中的西域》一文中,我已经讨论了这一点:对于移居生活来说,他首先面对着传统的非连续性意识,面对着传统的失效。已经离开的世界变成了记忆,置身其中的现时空间与个人的内在性还没有产生联系,传统与现时之间的非连续性是移民经验的一个主要感受。在一个积累和包容的传统面前,移居者并不处在与它的有机和丰富的联系之中。现实显现着非现实性的陌生面孔。与稳定、熟悉、密切的环境相比,这是人与世界的重新“距离化”,也是“自我距离化”。当人面临陌生的环境时,自我也会成为自我的陌生人。每一事物都充满秘密、每一个时刻都变成了一种启迪。诗人是一个自觉地与世界建构精神联系的人,也是一种积极地寻求转写经验的人,他的职责之一就是把存在的事物变为内心的元素,把世界内心化。西域又恰恰是这样一个世界,它是一个把消失隐匿在现存之中的世界,也是一个深邃广阔然而已经碎片化的世界。在沈苇看来,消失与碎片化的传统依然是一种力量,不存在的事物依然充满魔力。
      
       从宇宙阳台往下看,死者与生者平起平坐。
       在炎热的吐鲁番,我去参观博物馆,
       我对木乃伊少女说:“醒醒!”一旦她醒来,
       整个消失的过去都将高大地站在眼前。(新柔巴依,22)
      
       这是一种意味深长的联系:整个消失的过去会在对一个古代异族少女的追思与想象中复活,并且因此把一个移民的现在与当地的历史传统联结起来。这是诗人与世界之间一种审美的和欲望化的联系。对这种经验,沈苇的诗歌给予了一种神话般的理解,然而又是历史和生存论的理解。当然,在诗人自信的时刻,他还没有意识到自我属性将要发生的深刻改写。还没有预料到建构与这个地域的联系需要唤醒的是一个陌生的自我。
      
       在诗人重建自我与世界联系的过程中,除了对神秘符号的想象性解读,旅行成为一种更加直观的方式。沈苇的《金色旅行——新柔巴依集之二》具体地展现了“世界——我苏醒的身体”之间深广与细微的对应。金色旅行是诗人辉煌的自我巡礼,并把西域的地貌风物和它们向诗人显现的多样化的时刻化入身心。
      
       金色!金色统治准噶尔盆地
       挺拔的白杨部落,沧桑的胡杨部落
       还有隐居群山的白桦部落
       在金色中团结一致,——金色是秋天的可汗(4)
      
       额尔济斯河,水的蛮族之路,穿过内心
       奔向遥远的北冰洋,像一支蒙古长调(9)
      
       乌尔禾风城,虚无的珍藏,一个干燥的
       时间源头:寂静在眺望,在龟裂,作痛(10)
      
       当天光暗淡,环绕准噶尔盆地,几个地名
       开始闪亮:阿勒泰、福海、富蕴、青河……
       啊,散落的玑珠,远去的异族家园
       我要用一根金线将它们串连(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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