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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边界:沈苇的诗歌地理学

发布: 2010-4-15 19:38 | 作者: 耿占春



      《吐峪沟》一诗在微观现象的层面也描述了诗人同时遇见和穿越两个世界:死去的和活着的,以及两个世界之间的生死相依:
      
       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
       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
       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
       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
       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
       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
       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
      
       吐峪沟就是被称为“民俗活化石”的峡谷村庄。沈苇曾经陪伴我来过这个村庄,因此得以知道,这首诗歌描述了一幅真实的图景。这个村庄以圣人的墓地而闻名南疆。来到这里人一眼可以同时看见两个世界。山坡上成片的墓地朴素洁净,它们的黄泥麻扎如同从大地中生长出来的亡灵的神秘符号,如同村庄的另一个倒影,在正午的阳光下弥漫着宁静的感官享受。人们所有的劳碌和活动会被山坡上永久的安宁所替代。正是因为如此,村民们现在这一刻在葡萄园中的忙碌才令人赞叹。烈日和浓荫才如同一种奇迹。提前进入对死的沉思或者面对已逝世界而生,在吐峪沟并不是思想家的特权。也许这是墓地之所以是圣地的一个原因。在葡萄的浓荫下,许多从远方来这里朝圣的维吾尔人,尤其是妇女们衣饰是那么华美。面临死亡,生命从容地表现出自身的奢华。她们,葡萄树,匆匆流过村庄的水,耀眼的光芒,这就是生命简洁而丰盈的符号,而其他的一切,都是亡灵的字谜。在沈苇的诗歌中,吐峪沟是吐鲁番世界的一个缩写,而吐鲁番则是西域的一个缩影。
      
       在沈苇的诗歌地理学中,“村庄”是一个描写性的词汇也是一个抒情的词汇。他曾经如此热情地赞美它:“——木栅栏打开荒原、耕地和北方,村庄在乞讨一件贫寒的衣衫,譬如风:一份北方的赠礼。晨光俯身低矮的屋顶,乡村教堂之上,一轮新月像古老的刑具仍留在那里。生锈的农具挂在墙上,一个问号,一声金色的叹息。大白菜在地窖里哭泣,静静地腐烂。一头老驴亮出背上、后臀的鞭痕。烈酒毁坏的喉咙突然唱起沙哑的歌——但更多的细节在风中散佚,在消失中继续消失。在大地将村庄连同它的呼吸、心跳、造型和气味全部收归尘土之前,无名的生土建筑的村庄适宜于烧制成一只崭新的陶罐,出现在汲水少女柔弱的肩头------”(4)这是献给村庄的既尊重其贫寒、苦难又仍然不失其唯美特性的颂歌。它竟然把生与死、存在与消失、尘土与美的造型付诸同样的颂词。在诗人的目光中,村庄并非田园牧歌景象,但修辞学的魔力把如此对立的特性天衣无缝地融合为一体:贫寒、风,突然转化为赠礼,而新月却变成古老的刑具,在沈苇笔下,诅咒在变成颂祷,就像“烈酒毁坏的喉咙突然唱起沙哑的歌”,尤其是当生土建造的村庄化为少女肩头的一只陶罐,废墟获得了历史循环论的而又是唯美的形象。这是时间的另一方向,与作为“民俗活化石”的村庄不同,这是从尘土向生命的演化。在吐鲁番的文字中生与死的等式再次以不同的面貌重现。
      
       不仅村庄和它置身的整个地域具有废墟意义上的历史世界的双重特性,在沈苇的诗中,城市也具有这样的特征。沈苇在《喀什噶尔》中对这座古城的阐释是从书籍的博学引语开始的:
      
       “书面的美最难企及,
       无论呕心沥血的人力,还是自然的鬼斧神工。”
       你说,拨亮羊油浸泡的灯捻
       转身消失在一本积满灰尘的书里
       你留下自己的名字:马赫默德·喀什噶里
       玉素甫·哈斯·哈吉甫……或者别的什么
       或者不署名,就像一株葱郁的树
       增加或减去一片叶子
       都不损害树的灵魂
      
       “书面的美是一座麻扎,在静静消化死这个词。”
       守墓人!你与文字间游荡的亡灵对话
       深知伟大的书取缔作者
       取缔他的简历、生平和传记
       翻到十一世纪幽蓝的一页
       突厥语,波斯语,阿拉伯语
       交换内在的信物和光芒
       正如小径交叉的喀喇汗花园
       慷慨的百花交换各自的芬芳
      
       你谈到封存的智慧,书中的天窗
       破晓的一千零一夜——
       “在喀什噶尔,我热爱的城,
       皇家经学院的诵读声
       使庭院里的石榴树一夜无眠……”
      
       沈苇没有直接写这座城,而是隐喻式地写到了“书”。这里也有一个词汇或者事物之间的秘密等式,书=麻扎=喀什,这个等式还可以加上:经书=智慧=树木=花园=幽灵=作者与读者。关于书,沈苇写到了历史中那些书写了这个城市的一些人:11世纪《突厥语大辞典》和《福乐智慧》的作者等,还有那些不曾留下名字的书写者。诗人写到了从前生活在这座城市的诗人对书籍的看法。引语可以理解为马赫默德·喀什噶里等人说的话,也许只是为了叙述上的对话效果。加上引号的话语显现了与直接说话人不同的另一个话语主体。引号显现了引号中的伟大幽灵。喀什噶里是一部不朽的百科全书的作者,他对书籍的称颂在这首诗歌中能够转喻地理解为对城市的赞美。“书面的美是一座麻扎,在静静消化死这个词。”在喀什,麻扎(陵墓)也是城市的核心与秘密。麻扎和寺院一样在城市空间结构中创造了一种内部秩序、一种神圣空间。它和寺院构成沉思祈祷的另一个地方。喀什古城以圣人的麻扎赢得了自身的永恒。在喀什噶尔,既有史诗中的英雄们的陵寝,也有诗人学者的麻扎。喀什的不朽如同麻扎,在静静地转化死亡这个事实。在隐喻的层面上,书籍即是作者的麻扎,书籍既是其死亡之地也是为其赢得不朽之地。他们消失或隐身在作品之中,正像沈苇在《新疆词典》“麻扎”篇中所说,他们的生命在伟大的《突厥语大辞典》和《福乐智慧》中延续,“这才是他们固若金汤、坚不可摧的麻扎。”而那些阅读书籍的人就变成了守墓人,与文字之间的亡灵继续着交谈。不同语言之间的交谈是“交换内在的信物和光芒”,是充满魅力和真正富有意义的。
      
       正如小径交叉的喀喇汗花园
       慷慨的百花交换各自的芬芳
      
       许多城市在“发展”中抹去了自己的过去,一些千年古城只有一个虚无的平面,而喀什,不仅拥有书面的美,还是一本打开的书,它以多种物质符号的语汇记载着自身的历史。喀什城就是居住在这里的人们的一部传记。尽管这部书也遭遇到分割与改写,它仍然清晰可辨地记载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面貌,精神谱系和历史的来龙去脉。这是每个到过这座“隐形的城市”的人所感受到的。沈苇通过“书籍”和“作者”的隐喻显现了这座城市的灵魂。诗中引语的声音具有穿越时间的力量。中古时作者的声音使这个城市产生了不朽感。最后,引语中的话或者亡灵的回忆几乎复活了中古世纪的喀什,它是诗人有意借用的声音,对喀什的热爱具有永恒性,从十一世纪的作者到诗人自身,似乎它是同一种声音和情感的传递:
      
       破晓的一千零一夜——
       “在喀什噶尔,我热爱的城,
       皇家经学院的诵读声
       使庭院里的石榴树一夜无眠……”
      
       在一个事物之中同时感受到它的另一时间内的存在,成为诗人感知事物的方式,这也许得自废墟性的历史地理景观的教诲。对地域的双重世界的感受已经渗透在诗人对人的感受方式之中。在真正古典人文教养的意义上,一个人的智慧不是指他可以获得的更多数量的知识,而是指他有能力从当下的环境中,从经验的事物中去理解这一环境背后社会历史的“结构模式”。沈苇诗歌中对地理空间的理解,不是一般地从日常现实抽象到观念世界的“更高”现实,而是从切身经验发展出对经验世界的结构、即对一种独特的意义网络模式的感知和建构。这个更高的世界并不存在于另一个本体的世界,而是无所不在地存在于现实经验之中。西域的历史世界在沈苇的废墟主题中成为“缺失的现象学”显现。
       对沈苇来说,废墟主题有着多种变形的表达。一个事物身上所具有的另外一个时代的特征,对诗人而言具有令人赞叹的性质。他在《另一个时代的女友》的结束时称颂了这种独特的、体现在她人身上的诱人品质:
      
       这是怎样的奖赏啊,我的女友
       居然生错了时代,当我们相互靠近
       可以听到她体内古典主义血液的流动
       而那些遥远时代美德闪耀的好女子
       也一起在她身上复活了
      
       这样的一个女子就是其他时代里的同样女子?目前的美是过往世代里同一美的复活?生命的每一新生都是对死亡和过去的一次重现、一次拯救。这是沈苇的废墟主题的一个隐喻式的再现,是废墟主题的一次提升。从火焰中的翡翠、博物馆一般的吐鲁番、生死相依的峡谷村庄吐峪沟、拥有书籍——麻扎一样不朽特性的喀什古城,到复活了遥远世代众多女子的今天的女子,我们再次感受到不存在之物的诱惑力,它如何在诗人的观察与观念之中起作用,缺失的现象学如何转化为不存在之物的一次停顿或一次显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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