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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的边界:沈苇的诗歌地理学

发布: 2010-4-15 19:38 | 作者: 耿占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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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沈苇对西域、吐鲁番或村庄的书写中,其修辞幻象中“少女”或“女性”的隐喻意义深长。可以说诗人所建构的性别地理学具有某种明显的女性特征。我们可以由此再次体认地理体验与自我认同之间的隐秘关系。沈苇在《新疆词典》“西域(二)”中写到,“我和朋友在月光中对饮,谈古论今,纵横寰宇。他谈到了西域史上或与西域有关的赫赫有名的男性:成吉思汗、察合台……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太阳崇拜者……我却想起了那些美丽动人光华四射的西域女子:十二木卡姆的搜集整理者阿曼尼莎汗、身上散发着沙枣花香的香妃、远嫁西域的汉公主细君和解忧、在库车河畔治病救人的瑞典女传教士洛维莎·恩娃尔……还有众多的无名女性:草原母亲,绿洲少女,女阿肯,吐火罗舞女,骆驼客之妻……如果没有她们的哺育,西域文明将是一个残疾儿!”除了这些有名和无名的西域女性,在性别地理学上沈苇的证据要更多:“在西域粗砺、坚硬的外表下,一定藏着一个阴柔、温婉、细腻的西域,藏着一颗柔情似水的女性的心。是女性用月光般的乳汁,滋润了西域干裂的嘴唇和沙漠荒芜的心田。想想新疆的地名,楼兰,米兰,尼雅,就像一个个美丽姑娘的名字。想想石榴、玫瑰花、羊脂玉,都散发着女性馥郁的芬芳和肉体的光芒。”诗人用这些女性的标记绘制了他的诗歌地理学的特征,如果说沈苇的废墟主题注重的是已经消失的部分,运用作为碎片和提喻而存在的事物描述了地理的阴性部分,那么他这里则是使用隐喻对西域地理进行了女性化的绘制。而诗人所选择的言说时刻又是如此的具有隐喻性质:“月亮升起来了。狂暴的沙漠安静了。泥沙俱下的河流变得心平气和,又清澈起来了。大地笼罩着白银般的辉光,仿佛它烈日下的狂燥症已经得到了医治。”这里,存在着太阳,英雄,沙漠,征战,……和月亮,女性,水,绿洲,温情……这样一组对立意象,前者如同西域地域性、历史性的严酷躁动,而后者,一个阴柔、温婉、细腻的西域,则具有自然和拯救的意味。
      
       西域地理意象的女性化,或者对空间描写的女性化,透出诗人寻求某种家园感、安全和慰藉的需要。一个英雄化的西域是征服者的战场,女性化的西域则出之于生存者对归属感的需要。而从地理体验与自我认知的关系上说,女性化的西域也包含着诗人欲望的自我投射。诗人对西域世界的描述不仅运用了古老的“月亮语法”,也运用了个体化的欲望修辞学。欲望的自我投射使诗人的西域女性地理学从地理叙述转移到对生存于这个地域之中的女性自身的描写上,转移到对欲望自身的赞叹。这是中亚诗歌传统的一个主题。对于诗人来说,对中亚女性以及欲望的叙述是对西域奥义和历史世界的另一种发掘。《嘴唇以上的歌》描写波斯王子爱上了一位布哈拉的妓女,最终王子贫病而死的故事,但它提供的教益仍然是美学的而不是道德的——
      
       “她的身体是一个仙境!”
       而他的情欲,取自巴旦木神秘的图案
       ……在他王国的大街小巷
       到处传诵失踪王子脍炙人口的诗篇
       他用美丽的母语将一位妓女改造成处女
       在波斯的穹顶下,在一位女性的光辉中
       生活和欢乐找到了继续的理由
      
       这是对爱情自身的虚构性的歌颂,是对欲望自身的想象与虚构的赞美,其中体现着一种爱情意志。欲望与生存自身的意义感融会在一起,它根源于通过对她者(以及世界)的完美想象自我完善、自我给予意义的理想。在沈苇的诗中,甚至感官欲望都会与仁慈、禁欲主义具有同一根源。《美人》一诗引用的鲁提菲诗句具有某种神话的叙事性:“香獐子窃取她秀发的芬芳,在于阗酿成麝香”,似乎是一个故事传说的提要。美人是西域之美的秘密升华,美人成就了西域之美。诗歌开始于颂扬:“她配做一名时光的妃子 / 在时光熄灭之后,她仍是一轮清真的明月”:
      
       她的芳名像一首木卡姆在人间传播
       每个人用自己的梦想和欲望将她塑造
       然而这一切与她无关,更像一场误会
       她依然是一位牧羊女,一个樵夫的女儿
       没有人知道她内心的隐秘,她乳房的疼痛
       没有人能进入她日复一日的孤寂和忧伤
      
       这是传统女性的命运,在某种意义上她如同西域自身的存在:她是激情与幻想的对象,而不是激情本身,她是欲望的对象,而非欲望的主体。在沈苇的诗歌中,不仅女性与自身的欲望之间存在着难以克服的距离:美丽变成了自身的毒素,美丽的面纱化作痛苦的面具。诗人最后写到,“她的美带点毒,容易使人上瘾……/她抵抗着,除了美,不拥有别的武器 / 美是她的面具,她感到痛苦无望的是 / 她戴着它一辈子都摘不下来”。在沈苇那里,欲望和美丽的事物总会突然间转向生存的悲哀感的体验。诗人似乎也由此提示,作为抒情的自我,也存在着与自身欲望之间的距离化,对这种距离的感知产生痛苦的体验。
      
       《阳台上的女人》显然是自我欲望的一种美妙的投射,这里不是传说中的人物,而是生活世界的一个瞬间情境,一幕日常生活中的心理剧。对诗人来说,对他者、尤其是对美好异性的描写意味着对自我潜在性的描述,女人的形象总是象征着他能够做的或纯粹的可能性。当然,她者也表征着自我失去的一种可能性,这个女性的形象还意味着诗人在生活中失掉的生活,被省略的故事。这些描述对一位女性的有距离的观察可以视为对自我内在欲望的观察。除此之外,就像在上面引述的诗歌一样,诗人超越性别的差异意识到美的孤独,和她者身上被压抑的欲望。
      
       在干旱的阳台上,她种了几盆沙漠植物
       她的美可能是有毒的,如同一株罂粟
       但没有长出刺,更不会伤害一个路人
       有几秒钟,我爱上了她
       包括她脸上的倦容,她身后可能的男人和孩子
       并不比一个浪子或酒鬼爱得热烈、持久
       这个无名无姓的女人,被阳台虚构着
       因为抽象,她属于看到她的任何一个人
       她分送自己:一个眼神,一个拢发的动作
       弯腰提起丝袜的姿势,迅速被空气蒸发
       似乎发生在现实之外,与此情此景无关
       只要我的手指能触摸到她内心的一点疼痛
       我就轰响着全力向她推进
       然而她的孤寂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她的身体封闭着万种柔情
       她的呼吸应和着远方、地平线、日落日升
       莫非她仅仅是我胡思乱想中的一个闪念?
       但我分明看见了她,这个阳台上的女人
       还有那些奇异、野蛮的沙漠植物
       她的性感,像吊兰垂挂下来,触及了地面
       她的乳房,像两头小鹿,翻过栏杆
       她的错误可能忽略不计
       她的堕落拥有一架升天的木梯
       她沉静无语,不发出一点鸟雀的叽喳
       正在生活温暖的巢窝专心孵蛋
       或者屏住呼吸和心跳,准备展翅飞去
      
       尽管一开始被诱惑者就意识到她的美可能具有毒素,但随后安慰自己说这种毒素还没有成熟。她是沙漠植物,美丽而有毒,她是孵化幼鸟的母亲,却也可能为了自身的欲望随时展翅飞去。欲望的形象充满自身的矛盾,一面是“她分送自己:一个眼神,一个拢发的动作 / 弯腰提起丝袜的姿势”,同时“她的孤寂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 / 她的身体封闭着万种柔情 / 她的呼吸应和着远方、地平线、日落日升”。她在形象上向世界分发自己,向人们分送自己的美,但她的身体封闭着万般柔情。她唤醒欲望然而并不满足它。现在诱惑者的位置在叙述过程中发生了转变,观察者似乎是一个诱惑者,他渴望她犯错误,希望她堕落。并且声称她的错误可以忽略不计,声称她的堕落中有一架升天的木梯。“她的性感,像吊兰垂挂下来,触及了地面 / 她的乳房,像两头小鹿,翻过栏杆”,把欲望的对象他物化的修辞,注意和描写她的身体,并使她的身体在修辞幻象中成为一种物,意味着对她的色情化。在这首诗中,与其说描述了欲望的对象,不如说它把主体自身的欲望戏剧化了。主体迷醉于对美的想象,迷醉于欲望,或者仅仅是迷醉于自身的迷醉,迷醉于主体的消失和颤栗感的释放,就像诗人曾经在西域大地上的辉煌的自我巡礼中的这种主体的迷醉。
      
       在描述沈苇的西域性别地理时,当然不应该忘记这个世界里最普通的象征“葡萄”和“葡萄园”,在沈苇的诗歌地理中,葡萄无疑是女性世界的象征。他在《新疆词典》“葡萄园·葡萄酒”中有献给她的颂歌:“葡萄园是一个后宫,太阳的后宫,有一半时间也是属于月亮的。高悬于这座明丽后宫之上的日月的灯笼,将时间的一部分珍藏在那里,提醒它去孕育、发酵、酿造,从细小青果的羞涩到突然间蜜汁四溅的放肆,整个葡萄园为之一亮,变得绚烂无比,超凡脱俗。”我们知道,沈苇诗歌符号学中的一个等式,葡萄=女性,葡萄是女性的,是色情的,但也是吸收、孕育和酿造,这个生命的不朽等式以此对抗并转换死亡的威胁。“葡萄园从一开始就是女性化的,充满了肉欲的欢愉和伤感。它是灵性的,色情的,挑逗的。它散发的气息近似女性身体的芬芳:从夏日少女的麝香到秋天成熟女性身体的馥郁。一双美眸使人想起黑葡萄,而紫葡萄通常用来比作妇女的乳头。葡萄园几乎是用无法抗拒的身体的魅力吸引了人们……”在死亡和严酷的地理背景中,对女性、美酒、欲望的热烈赞颂,在这些声音里可以听到西域或中亚诗歌传统的某种回音。在沈苇所描述的女性化的西域地理特性中,显示了诗人与世界关系的欲望化的一面。它意味着诱惑与温暖,也意味着生命之孤独与伤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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