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刹那记

发布: 2011-8-24 11:29 | 作者: 张楚



        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九百生灭
        ——《仁王经》

        1
        樱桃是愈发得厌恶裁缝了。不过是立秋,裁缝已披裹了军大衣,将掉毛的矬领箍住短粗的脖颈。一张窄瘪的核桃脸被窗棂打成细小的碎格,偶有光斑飞蛾般浮游,她就慌乱着用掌心去遮闭。她手上戴着副线手套,这样终日匍匐在“飞人牌”缝纫机前,“歌德歌德”地踩着踏板,永远不知疲倦。旧款的阿拉伯睡袍早就不缝制了,县服装厂破产了,沙漠里的阿拉伯人民再也穿不到桃源镇的睡袍了。裁缝现在接的都是零活,春天裁风衣,夏天剪旗袍。虽然活比以前少了,饭量却大了。她吃饭素来香甜,从来都是副低眉耷眼的肃穆神情。在裁缝看来,每天能吃到大米白面,能喝到鸡蛋紫菜汤,能烧得起煤气,无疑是上苍的恩赐。樱桃常常看到她端起草莓剩的碗底子,伸出猩红的舌头舔来舔去,同时嘴里发出急促的、响亮的咀嚼声。那一日樱桃看《动物世界》,便想,裁缝多么像只食欲旺盛的豺狗。
        裁缝戴的那副线手套,本是樱桃为罗小军织的。班上的女孩都在为男生织手套。细绒毛线很便宜,八毛钱能买一小绦,色彩极明丽,有暗紫,有艳黄,有朱红,还有果绿。樱桃选的是素黑。她觉得罗小军如果戴上露手指的黑手套,就更像个小流氓了。器具也简陋,不是闲妇们织毛衣用的棒针,而是纤细的竹针,一尺有余,在手指间穿梭缠绕,即便上课时在抽屉里编织物什,老师在讲台上也不会有丝毫察觉。单是双手套,旁人四五天就完工。樱桃不行,她的右手还似先前那样,三根手指鸭蹼般纠结在一起,做起针织类的细活很不便当。她织了足足半个月。
        罗小军还没初中毕业,就去新疆当兵了,樱桃便没机会将手套送他。即便罗小军不当兵,又能怎样呢?以前他疯了似的搞收藏,樱桃曾托煤矿工人买过不少张交通地图,有南京的,上海的,有巴黎的,伊斯坦布尔的,甚至还有张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攒了一捆也有了,他不照样没要?罗小军临行那日,樱桃倒是去偷偷送了。家属们都聚在县武装部门口。先是衣着鲜艳的农民舞龙狮,后是新兵代表发言,再是个唇边缀了颗桑葚般大小黑痣的中年男人 “嗯啊”着无休止地演说。新兵蛋子都穿着没肩章的军装,戴着樟脑味的军帽,一撮撮绿硕的萝卜樱子似的。樱桃混迹人群中,睁了鼠眼寻觅罗小军。那几百号人模样也不太像,瘦得瘦肥得肥,可偏望不到罗小军。樱桃垂着头,坐到花圃边来回摆弄着线手套。刘若英了下她肩膀说,我们走吧,我们走吧,好冷啊。刘若英是来送黑皮的。黑皮高三没读完,要去旅顺当海军了。
        刘若英生得氄,又有点窝胸,便显得有些许的驼背。她小头小脸,眉寡目淡,已经念到高一。她早不在体育队练长跑了,也不再热衷舞蹈。五年级时,她有双粉红色猪皮童鞋,是她父亲到苏州出差时买的,写完作业,便在门口的煤渣路上跳新疆舞。如今她迷上了音乐。她父亲请了位退休的音乐老师,每个周末教她拉手风琴。“烦死了,”她时常对樱桃嘟囔,“我想学弹吉他,我爸偏让我学手风琴。他怎么一点都不理解我?烦死了。”
        烦死了的不光是她,还有樱桃。对于新近搬到家里的那个陌生男人,樱桃老觉得别扭。煤矿工人失踪两年了。不是死于矿难,也不是罹于车祸疾病,而是失踪了。古冶矿的领导来过几趟,警察也来过几趟,都跟裁缝问些细情,却也问不出个所以然。煤矿工人倒是有个弟弟,据说在南方一座城市的动物园里当管理员,不过一封电报过去,却全然没有回音。总之,那个黑糊糊、满脸须髯、一推门就将裁缝按倒在床的男人再也没回过家。隐约听人说,他搞了矿上某工头的老婆,被人砍了手指蹽东北去了。在樱桃印象中,那些落魄的人,似乎都会坐着火车逃往东北,仿佛那里是世界上最安全最明亮的地方。樱桃还记得小时候,矿工常带切糕回来,切糕上镶着金丝小枣、葡萄粒、芝麻跟亮晶晶的碎煤渣。他还偷偷送过她一双丝袜,一管口红,一方丝巾,当然,那是樱桃上初中之后的事。
        现下这男人是镇上的鞋匠,住在另一条街上。以前樱桃倒没怎么见过。一脸的碎麻子,鼻毛耷拉到人中,嘴唇呢,满是那种只有过度饥渴才生成的碎皮。用媒婆的话说,这是只没尝过女人味的老童子鸡。倒也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那年月家里成分不好,地主出身,又没有兄弟姐妹掫扶,一拖两拖就拖成了老光棍。只是个修鞋匠,可不吸烟不嗜酒,平生最喜欢的事就是攒钱,虽说只是块八毛的生意,可终归还是生意吧,手里肯定是有俩仔的。再说了,平生没贴过女人的身,如若尝了女人的鲜,定会知晓女人的好,不怕他不疼两个孩子。裁缝边穿针引线边点着头,算是应了。鞋匠送了两千块礼钱过来,过了几日,用三轮车把行李搬过来,草草摆了桌酒席,将媒人和邻里请来,喝了几盏酒,算是“倒插门”,正式做了裁缝家的女婿。
        2
        这男人晨起颇早。往往樱桃刚将台灯打开温书,正房那边窸窸窣窣的动静就有了。樱桃撩了厢房的窗帘侧身观望。鞋匠正在刷牙。他刷牙的样子非常虔诚,门牙犬齿一百下,臼齿一百下。刷完牙齿后他打开铁门倒尿罐。无疑他是个好干净的人,樱桃听到破刷子在来来回回蹭着尿碱,接着厨房的煤气灶开关“啪”地声被拧开,火焰“噗噗”燃着,自来水“哗哗”流着,勺子“叮当”地碰着锅沿。然后,草莓的哭声就从安谧的声响中浮起了。这个煤矿工人的儿子天生一副粗嗓门,都六岁了却夜夜惊梦,是个难缠的夜哭郎,不光夜间哭,早晨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也是扯开喉咙大哭。裁缝通常厉声喝止,将他的屁股扇得“啪啪”响。樱桃用棉花团塞紧耳朵,世界就在柔软的抚慰中渐渐安息下去。待她推开窗户通风,鞋匠已经开始练习倒立。他双手撑地,将身体倒贴墙壁,一双鞋帮渍了汗碱的解放鞋,将墙壁上的老苔藓划开道道刮痕,死掉的蜗牛壳就“簌簌”地掉了下来。她仿佛能听到他微微了了的喘息声。
        她已经给罗小军写过两封信。她长这么大还没给人家写过信,因而格外重视。信纸是贵,五毛钱三张,头尾是素粉碎花,朵朵缠着蔓延开去,将整张纸都铺满了。樱桃通常先在白纸上打草稿,打完草稿后方将文字正式腾到信纸上,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可避免地将信纸弄脏,留下浅黑的螺形指纹。沮丧是难免的,信里其实并没说什么。说白了,只是流水账似的日记罢了,只不过前边郑重地加了“罗小军”这三字。她说“秋天到了,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大雁南飞,丹桂飘香”,这些词都是她从《中学生作文词典》上抄袭下来的。她还说,院子里的芭蕉枯萎了,蔷薇枝干昨天被她用镰刀割掉,根茎处铺了层薄薄的炉灰,怕的是霜冻来临。她说,母亲为了结婚买了身水红色的羊绒大衣,由于大号和小号都是一个价钱,母亲就要了大号的,穿在身上连脚面都盖住,像马戏团里的女驯兽师。如此而已。邮是邮不得的,尽管从同学那里要了他的部队番号和地址。她曾骑着自行车跑到邮局,那信封已经擩进邮筒过半了,还是硬被她拽出来,惴惴地揣进怀里,东看西望的,怕被同学瞅见。傍晚了,桃源镇的每条主街,无论是“东方红”路还是“捷克”路,“友谊”路还是“斯大林”路,都有高音大喇叭播报《晚间新闻》,然后放些流行歌曲。樱桃听到一个吊诡的细嗓门唱着,雪在烧……雪在烧……风中的花朵……绝望地奔跑……便有流泪的欲望。伸了三根手指去揩眼睛,干迸迸的,没得一滴咸湿的盐水,就越发羞愧,拖了蠢笨的身子骑上加重自行车埋头憨骑,秋天在身后就愈发得深了。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