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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记

发布: 2011-8-24 11:29 | 作者: 张楚




        3

        刘若英当真去当服务员了。每天晚上九点才回家。那个酒吧叫“黑夜吧”,就在县职工俱乐部。职工俱乐部是文革期间盖的,看上去仿佛一座雄伟豪华的水库,墙两侧镶嵌着两条巨幅标语,一条是:“毛主席万寿无疆!”,另一条是:“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专供开批斗大会和演样板戏,如今又有了新用途,常有走穴的三流歌星或杂技团来演出。樱桃曾经带着草莓看过马戏团演出。樱桃非常喜欢那个单手就能甩出四个棒槌的小丑。

        酒吧就设在俱乐部二楼,场子阔,能摆十几张檀木桌,桌上托着红蜡烛。大厅里有点唱机,五块钱一首。老板是县石油公司的会计,据说走的黑白两道,很有些来历。刘若英每天晚上七点上班,九点下班。因为是瞒着父母,便不敢声张,胆子又小,只得央樱桃接她。

        樱桃还是很乐意去接刘若英的。下了晚自习,回家也无趣。裁缝的工作间就在樱桃卧室隔壁,回去了,满耳是“歌德歌德”踩缝纫机踏板的声响,有时还要当模特,穿了各种款式的衣服走来走去,边走边忍受裁缝“你咋又胖了!”之类的牢骚。草莓倒是睡得早,可以看两眼电视,电视里正在演台剧《八月桂花香》,樱桃最迷刘松仁和米雪,她发现他们都长着可爱的大板牙。可鞋匠嫁过来后就不能随便去正房了,一则鞋匠喜欢看评剧,将黑白电视的按钮“啪啪”地转来转去,不是《花为媒》、《刘巧儿》就是《杨三姐告状》,大抵单身惯了,还喜欢光着膀子,即便初冬了,也只套件松松垮垮的跨栏背心,单只披着条床单抠脚心;二则对于那次与裁缝的争吵,鞋匠似乎并未放在心上,常大声召唤樱桃去看电视。裁缝通常轻轻咳嗽声,樱桃刚迈出的脚步就颤抖着缩回来。

        自从每日接刘若英后,樱桃回家的时间便晚了一截。樱桃并没有将实情告诉母亲,只是说功课紧了,老师常常将课时延长。裁缝正样看着件寿衣。冬天到了,老人们似乎更愿意选择天寒地冻的季节去喝孟婆汤。裁缝头也没回地说,学习是不能耽误的,这样吧,我让你叔叔去接你,免得你害怕。樱桃听了不免有些意外,后来想,看来母亲对鞋匠终归放心了,不再胡乱想些没有边际的事了,心里竟隐约窃喜起来,也不知是为母亲喜呢还是为鞋匠喜呢?脸上砌着笑忍不住去瞄裁缝,只见裁缝将踏板踩得比往日里更快,寿衣的针脚也比往日里扎得更为细密。

        可思来想去樱桃又想拒绝,虽则鞋匠很是随和,可樱桃讨厌成年男人身上那种气味。樱桃喜欢男孩身上的味道,譬如罗小军,她从他身边疾走而过时,也能闻到他身上那种植物的清香,那是刚发芽的柳树、白杨、桑树或茱萸在雨后的味道,搀杂着泥土、麦穗和蒲公英的甜味。成年男人则不同,仿佛他们历经了多年的呼吸与排泄,身上沉淀下来的不是松脂的暗香,而是类似油漆、牲畜粪便和脏池塘混淆后的气味,这气味樱桃从诸多陌生或熟稔的男人身上闻到过。比如她们班的历史老师,人长得斯文干净,可他从樱桃身边走过时,樱桃却闻到种动物尿液的骚味,那气味让樱桃身上的每个毛孔瞬息挣扎着竖立起来,呼吸急促,闭了眼睛时身子恍如置于一条幽深漆黑的洞穴,没有一丝朝暾明亮的光。可若是拒绝了母亲的好意,又委实有些害怕,冬天夜来得早,夜深人静,耗子都懒得偷粮食,家里南侧是片玉米地,玉米早已入仓,只有成垛的玉米秸子矗在田野,黑乎乎的委实让人心生忐忑。刘若英住在“捷克路”的商品楼,离樱桃家尚有一里半路。樱桃只得应允了。

        这样,行程变得复杂起来,每日夜里樱桃先去职工俱乐部接刘若英,护送她回家后,鞋匠再来接自己。鞋匠似乎来得早,通常站在一抱麦秸垛旁,将手电筒远远地晃着,光线能甩到百米开外,待樱桃的自行车铃声响得欢了,鞋匠才温吞着嗓子喊两声:“樱桃!樱桃!是樱桃吗?樱桃!”有时樱桃忘了按车铃,鞋匠仍站在那里,待她侧身过了,才疑惑着问道:“樱桃!是樱桃吗?樱桃!樱桃!”樱桃这才发觉,原来鞋匠是夜盲症,夜里看不清东西的。不知道他每天来接自己,是只出于母亲的逼拶呢,还是他心里确实愿意?想到他眼睛如此了,还每日来提着硕大的电工手电筒接自己,心里渐渐生出些暖意。这暖意对樱桃来说是如此的弥足珍贵。十七的年岁了,从没有一个人用如此温厚的嗓门呼唤过自己的名字。

        便渐渐盼起夜晚的来临了。每每送完刘若英,余下的路就显得短促而漫长。有时候她故意下了自行车推着前行,为的只是让那温净的呼唤声来得迟些。她想到他满脸的麻子,想到他每隔几天就必须修剪的鼻毛,想到他努力刷洗牙齿的样子,想到他晨起倒立时墙上的那双解放鞋,就忍不住“噗哧”声笑将出来。鞋匠呢,也不是个爱说话的人,也许先前是爱说话的吧,只不过婚后气焰被裁缝轻易灭掉了,虽然在裁缝面前挺着胸脯,跟樱桃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可骨子里对裁缝却是弯着脊梁的,因而单独跟樱桃赶路,也从不主动说上一个字。牵引他们的只是手电筒的灯光,细长细长的,近的路照得清晰,能照得见衰败的车前草、枯萎的波斯菊、僵硬的石子、发霉的玉米骨头、长尾巴的肥鼠,抑或疾走的野猫;远的路照得模糊,只依稀辨出这是棵瑟瑟抖动的槐树,那是屋顶上冒着黑烟的烟囱,这是堆过冬用的无烟煤,那是城外高耸的火葬厂,抑或是偶尔路过的夜行人。他们的距离,通常也保持在两米左右,一辆“凤凰”牌加重自行车的身长。很多时候,镇子的夜晚似乎也只剩下了车子辐条滚动的声音,鞋匠磕磕绊绊走路的声音,连土狗都不会吠两声。后来樱桃想出了个主意,她在前边照手电筒,鞋匠在后面推着自行车紧随。这样有了自行车的牵伴,鞋匠反而走得安稳些。那一日不愿走了,樱桃想了想说:

        “叔,我驮着你吧。”

        鞋匠没有说话,樱桃却能猜到他一定在拼命摇头。

        樱桃鼓足勇气说:“你咋这么封建呢?你是我叔,又不是外人。”

        鞋匠这才磨蹭着过来,待樱桃骑了自行车后才跳上后架。他腿长,双脚不时蹭到地面,发出“擦拉擦拉”的声响。樱桃要骑自行车,只得让鞋匠打手电筒。鞋匠呢,一手拿着手电筒照亮,另一只手紧攥着鞍座的弹簧,难免坐得不安稳,碰到沟沟坎坎,樱桃骑得晃来晃去,鞋匠就要掉下去的样子,情急之下扶了扶樱桃的腰身。樱桃穿了厚重的羽绒服,却仍然察觉到鞋匠的大手劲道不小,刚想说你扶稳了,鞋匠的手已然撤回去。半晌,樱桃听鞋匠叹息声说:“哎,有个闺女真是好呢。”

        樱桃心里一热,心房竟颤出小小的幸福。她从没见过自己的生父。裁缝从未提及过父亲,家里也从来没有父亲的任何旧物,仿佛裁缝是蜗牛那样雌雄同体的动物,并不靠男人来生养。樱桃懂事后常常猜度,定是多年之前母亲与父亲之间生了龃龉乃至变故,方才导致母亲如此乖戾的性情。小时她隐约听邻里们嘀咕,地震那年,裁缝挺着肚子来到桃源镇,借了人家的草房替人缝制衣物,过了五个月生下樱桃,身旁连个伺候月子的人都没有。生樱桃的时候更别提了,甭说去县医院,连赤脚医生都没来得及请,裁缝自己用剪子铰断脐带,把樱桃裹进棉花里面……如此看来,倒有可能是父亲在地震中身亡了,这很正常,一九七六年地震,整座城市死了二十四万人,据说当时天崩地裂鬼哭狼嚎。有时候樱桃会胡乱地想,这座城市是个栖息着诸多幽灵的城市,那些魂灵并未抛弃苟活下来的亲人,他们在黑夜里孑孓徘徊,在风里睡眠在麦田里散步,同时嘴唇里发出虚无的、忧伤的叹息。

        那一天,樱桃驮着鞋匠刚走不远,便发现身后有黑影小跑着追赶。樱桃骑得慢些,那人就行得慢些,樱桃骑得快些,那人就行得快些。樱桃有些发怵,悄声说,叔,车链子掉了,你先下来,我拾掇拾掇。她猫下腰身朝身后看去,那人也就停了,侧身隐进路旁的玉米垛。过了会儿樱桃佯装修好了,继续驮着鞋匠赶路。那人又从玉米垛里闪出继续跟着行走。樱桃的左眼就突突地跳,只得将腿上的肌肉绷得更紧。等到了家门口,樱桃颤抖着嗓门说,叔你先推车子,我去开门!进了门后樱桃小跑着拐进厢房,黑着灯拉开一角窗帘。这时鞋匠已将自行车推进庭院,樱桃看到那个黑影的速度也慢下来。不会儿听到有人开门,便听得鞋匠问,咦,黑灯瞎火地你去哪里了?

        原来那人是母亲。樱桃心就放下了。只听裁缝笑着说,哦,我刚才去给刘荣书媳妇送羽绒服了。鞋匠说,都快十点了,还跑出去做什么?明天不会送吗?把草莓一人扔家里,你倒真是放心呢!裁缝闷生不语,半晌听她叨咕,我都忙成这样了,你还有闲心鸡蛋里挑骨头,还让不让人活了?樱桃躺在床上听他们拌嘴,觉得母亲说话的语气有些绵软,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做派。仔细一想,母亲显然是在睁着眼睛撒谎,刘荣书家住在“斯大林”路,跟她回时的路完全在相反的方向。她到底是去做什么了?为何要说假话呢?难道……是在监视她和鞋匠?想到“监视”这个词时樱桃突然就脸红了。她跟鞋匠有什么可监视的呢?脑子里就映出了母亲总是斜视的眼神,想到她灰头灰脸的样子,愈发得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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