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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记

发布: 2011-8-24 11:29 | 作者: 张楚



        因了大象管理员的存在,一家人很快就吃完了饭,草莓也异常听话,并没有哭闹。裁缝匆匆刷了碗筷,催促樱桃快去厢房睡觉,而她自己也没有如平时那样,将缝纫机的踏板一直踩踏到深夜。母亲也有怕的时候,她也毕竟是个女人,是个没有什么气力和主见的女人,她的彪悍厉害之处,只是用在儿女和丈夫身上。这么想时,樱桃内心滋生出恣肆的快慰。她大声地说着话,叫草莓先别睡觉,而是跟她玩一种“拖拉机”的纸牌游戏;她又将走廊的灯打开,说是车链子没油了,要浇些缝纫机油。等浇完缝纫机油,她说头痒得厉害,头屑比雪花还多,要开煤气灶烧水洗头。裁缝没有叱责她,裁缝甚至没有正眼瞅她,而是早早温了被褥钻进去,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樱桃觉得无趣,只好关了门写作业,写着写着有人敲门,却是鞋匠煮了只螃蟹要她吃掉。樱桃知道这东西味寒,默默接了。鞋匠轻柔地说,要是没什么紧要事,就熄灯睡觉吧,方便时不用出门跑厕所,在院子里好了。
        樱桃那晚睡得异常安谧,梦也做得踏实。及至半夜,她突然醒来,屋顶上似乎有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可她却仿佛闻到了某种动物的气味,想到那位大象叔叔,难免有些紧张。她摸黑窸窸窣窣穿好衣服,鞋也来不及穿,蹑手蹑脚探到窗边,偷偷拉开一角窗帘,显些就要呼叫出来。
        院子里漆黑无光,樱桃却也能辨出有人正在庭院里挖东西。那人身影单薄细长,抡着把铁镐一点点刨那丛蔷薇。蔷薇刚入冬时就被樱桃割掉了,表层埋了炉灰。如今立了春,泥土松融,刨起来并不费力。樱桃就去摸裁缝的剪子,摸了半天却只摸得一把木尺。她又掀了窗帘,眼睛却瞬间刺得睁不开了。
        原来是鞋匠开门出来,将屋檐下的灯打开了。鞋匠穿戴齐整,脚上穿着新买的军勾鞋,脖子上围着灰格子围巾,手上攥着把切皮子用的砍刀,像尊门神似地站在那里。砍刀刃无疑很锋利,在灯光下射出一星两星的寒光。樱桃听到鞋匠冷笑了两声,我就知道你会来!
        大象管理员把镐拢在怀里,樱桃知道他一定在尖声尖气地争辩着什么。可窗子紧闭,她根本无从听辨清晰。她想拿着木尺跑出去,小腿却动弹不得。她看到继父也在说话,他说话的速度很快,樱桃只能看到他的门牙和臼齿在白帜灯泡下泛着和砍刀一样的寒光。后来大象管理员将镐扔掉,捶胸顿足,那件黑色的掐腰风衣被他甩到泥土上。樱桃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隐约听大象管理员喊道:“你要是让我相信你,你就砍下自己一根手指!我保证以后再不来骚扰你们!”他声音虽歇斯底里却音符那样错落有致,“否则,我夜夜来纠缠你们!我怕什么!我连精神病医院的医生都不怕!我可不是岑国庆!我是岑卫星!我是动物学家岑卫星!”
        樱桃看到鞋匠迟疑了会。樱桃想继父千万不要相信这男人的鬼话。鞋匠呢,手里拿着砍刀只盯着大象管理员。大象管理员温和地笑了两声,樱桃能想象到他右眉稍一定在神经质地抖动,“我就知道,这个世界上的正常人,从来都没有疯子勇敢。”说完他突然从裤兜里掏出把刀子。樱桃只见他身子颤了两颤,一件东西就掉到地上,“我的手指已经砍了,你敢吗?”他的声音并不惊慌,好像他刚才砍下的不是自己的手指,而是别人的。他安慰似地对鞋匠说:“砍吧,砍吧。你要是敢承认我哥没埋在蔷薇底下,就把你的手指砍下来吧。我求求你了,你把你的手指砍下来,好吗?”
        多年之后,樱桃还记得那晚的情形。她看到父亲的砍刀很随意地就挥舞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只是一下。伴随着父亲的一声闷叫,父亲的一截手指掉在了水泥地上。后来,那个大象管理员愣了愣,从地上捡起他的手指和黑风衣,二话没说就去蹿院墙。院墙上满是冰茬,他从上面滑落下来。他扭头朝鞋匠笑了笑,然后低头朝手掌上吐了口涂抹。樱桃看到他脸色惨白,嘴角上沾染着一丝血迹。这样,第二次他很容易就爬上院墙。他在院墙上坐了片刻,举起手臂哭丧着对鞋匠说,瞧,我留了十六年的指甲没了。他在鞋匠家的最后一句话樱桃听得异样清楚,这句话也是他郑重地说给鞋匠的。他说:“你是个疯子!”
        他很快从屋檐上消失不见。裁缝就是这时从正房里跑出来的。她疯着头发啼哭着用毛巾裹住鞋匠的手掌,又将鞋匠的手掌紧紧捂在自己丰满的乳房上,同时大声招呼着樱桃,快去推自行车!驮你爸去医院!
        10
        那个大象管理员再也没有出现在桃源镇,仿佛他这辈子从未踏足过这块让他伤怀的土壤。鞋匠的手指当天夜里就在医院接好了,只不过落下个病根,每逢阴天下雨疼得要命,还好,这并没影响他的生意,他修补的皮鞋,仍是桃源镇最结实的。
        过了不到一个礼拜,裁缝终于带了樱桃去临县的医院。鞋匠去车站送她们娘俩。在樱桃踏上汽车的瞬间,鞋匠突然伸出手掌,在她发质稀疏的头顶摩挲了一下。他的手掌那么温热,又那么粗糙,像是块在火炕上煲热了的松树皮。他的小拇指还打着石膏,在从她的脸庞划落时,厚厚的白纱布碰到了樱桃冰凉的耳朵。樱桃看了他一眼,他正在朝她笑。他在住院的这段时间里学会了吸烟,可是他的牙齿还那么白。只是晨起的时候他不能练习倒立了。
        在刚驶出“捷克路”时,樱桃还看到了刘若英和黑皮。黑皮揽着刘若英的腰,进了一家私人门诊,也不晓得他们去那里作甚。
        虽说是临县的医院,其实还隔了百十里路。纵然一马平川俱是平原,樱桃感觉却是要出很远很远的门。她们坐的是长途汽车,走的是国道。樱桃有点晕车,裁缝就央求售票员找个好位子,后来樱桃挑了临窗的位子坐了。等安置妥当,樱桃向窗外看去,她这才倏地下发觉,柳树枝条全绿了,不时伸进窗户里掸着她的脸颊,那几株向阳的,已嫩嫩地顶了苞芽,随时都会被春风吹破的样子。路过大片盐碱地时,樱桃还看到了大丛大丛的蒲公英,她倒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蒲公英一齐怒放,锯齿叶片在阳光下泛着绿色光芒。一到春天她就会想起罗小军。她记得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常从她房后走过,浑身散发着铁器上了黄锈的气味。有时候他会吹着口哨赶路,口哨声并不嘹亮,若有若无,仿佛月光下唱歌的蟋蟀,突地就隐藏进浮动的花影里……裁缝在车上睡着了。她睡得异常香甜。她仍穿着那件军大衣,掉毛的矬领箍住她的脖颈,偶有光线照在脸上,她就闭着眼用弯曲的手指象征性地遮挡一下。她那双比男人还大的脚板即便在车厢里,也会时不时地踩几下,仿佛她正坐在缝纫机前,听“歌德歌德”的皮轮转动声响彻她的耳际。
        当然樱桃也不晓得她即将在医院的遭遇。她决计不会料到她和桃源镇最优秀的裁缝将遭到全体妇产科医护士的嘲笑和鄙夷,还好,裁缝和樱桃根本就不认识她们。她们嘲笑的理由简单而有趣,那就是樱桃根本没有怀孕,只是腹腔长了个良性肿瘤,这肿瘤压迫着子宫里的神经,导致她几个月没有见红,而这个面色菜黄、双眼混浊的妇人竟带着十七岁的女儿来做引产手术,除了让医生嘲笑,还能有什么?当然,樱桃在前往临县医院的路途中,并没有心思,或者说并没有能力去猜度以后的事,她唯一能做的,只是稳稳地坐在车厢的座位上,偶尔拉开窗户,将早晨吃的咸菜和小米粥吐到窗外。头不晕的时候她就拉上窗户,捂着脸想象自己马上要躺在手术台上的样子。一想到戴口罩的陌生人会套着胶皮手套、拿着钳子伸进她的身体,她心里就会涌动起一股莫名的哀伤,她不知道,莫名的哀伤不光会陪她渡过手术床上的时光……在越来越颠簸的国道行驶中,一只七星瓢虫落在窗玻璃上,樱桃小心着捏着,放在手心里,让它在自己迷宫般的掌纹里爬来爬去。快到临县县城时,瓢虫突然收了厚重花壳展开透明薄翼,仓惶着飞走了,它很快就消逝在正午刺眼的光线中。樱桃对这只搭便车的昆虫无疑有些失望,她轻轻叹息了声,便听到裁缝响亮地咳嗽两声,继而用一种近乎甜美的声音小声叮咛道:
        “樱子,快下车了,看好包裹。你……冷……不冷?”
        2007年10月28日至11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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